「老大娘,劳烦您给我三个馒头。」
那忙着揉面团的老大娘一抬眼,登时眉开眼笑,微褐的胖脸净是皱纹,响亮地道--
「是永澜师傅哪,今儿个怎地有空逛到城西来着?来来来,咱儿请您吃奶馒头,别见它平凡无奇,这里头可大有文章,和着香芋泥和山羊奶咧,您得尝尝,是咱老婆子独创的口味,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说着,老大娘热心热怀地拣了好几个冒烟的馒头,用油纸一包,硬塞过来。
年永澜接下,再从怀里掏出钱来递上。
那老大娘偏偏不收,双手急挥着。
「不成的、不成的!是咱儿请您吃的,怎能收钱?!更何况,也不是啥值钱玩意儿。」
「那更得收下,您攒的是辛苦钱,永澜不能白取。」青袖往前一探。
那老大娘双手干脆缩在身后,不接他的钱。
「您再硬塞钱过来,咱儿可要生气了!」
忽地,铺子前多出一抹红影,娇声清脆--
「盛大娘,您甭理他!他这人就是……就是这臭德行!」
似乎每回听见那般娇亮的声嗓,他左胸便要隐隐一抽,侧过双目,那姑娘花似的容颜泛着薄红,樱唇微抿,柳眉略拢,却不知又因何心中不快了。
老大娘率先反应过来,呵呵笑道:「妳这丫头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连永澜师傅也骂了。」盛大娘的馒头铺子在城西已开张三十余年,从年轻时候和姚娇娇的奶娘童氏便是手帕交。
「有些人就是骨子里犯贱,专找骂挨。」姚娇娇好似气得不轻,说话夹枪带棒的,蓦然间,她竟莫名其妙一把抢下年永澜怀里的油纸包,跟着由腰间取出一锭小银,直接放在盛大娘揉面团的台子上。
「这些奶馒头我买了。」丢下话,她掉头便走,瞧也不瞧年永澜一眼。
「姚姑娘?妳这--」年永澜大大怔然,瞥见盛大娘在旁挑眉笑着,他峻颊没来由地烧起热意,颔首拱袖,连忙牵着马儿追了去。
那袭火红的明媚春衫走得好快,迅速弯进前头巷中,年永澜眉心淡蹙,亦跟着步进。
巷弄里少了大街的热闹景象,多是百姓人家的后院,两边皆是石墙,翠绿枝哑攀墙而出,微风下,发出沙沙轻响。
「姚姑娘?」他还得牵着马,慢了不少时候,在巷里绕回,竟不见红衫娇影。
灰马蹭着他的肩,低啧着气,在原地轻踱,他拍拍马儿的颊,苦笑--
「唉,咱们跟丢了,那姑娘……也不知生谁的气?」拉着马,便欲循原路离去。
「喂!」突地,石墙后闪出一团火红,姚娇娇动作迅速地挡在他面前,圆润的唇嘟得半天高,「你、你找也没找,便要走吗?!你这人……一点诚意也没有!」
简直是欲加之罪呵。
年永澜俯视着她,早习惯这姑娘的辣呛脾性,见她香桃似的脸红鼓鼓的,心里无奈也好笑。「我肚饿,想先回去买几个馒头裹腹,吃饱了才生得出气力,届时再来寻妳。」
闻言,姚娇娇方寸微震,以为他说话蒙人,可那张削瘦的脸庞如此认真,黝黑眼瞳深幽幽的,半点也不像在说笑。再有,他这人闷透了,懂得说笑才怪。
「拿去。」被瞧得有些别扭,她把油纸包往他怀里一塞,甩掉那古怪的羞涩,粗鲁地道:「趁热快吃啦你……看什么看?!」
年永澜敛下眉眼,唇欲笑,又连忙忍住,取出一粒白胖馒头嚼着,口感和香味果然一绝。
「妳不吃吗?」他问,中低柔嗓在巷弄里淡回着,如丝竹弹奏。
姚娇娇也不懂自个儿怎地回事,明明气他、恼他,可教他一瞧,气恼归气恼,又有某种感觉滋生着,没说上几句话,颊已红了好几回。
「不吃、不吃,气都给气饱了。」螓首偏向一边。
年永澜叹气。
「妳不是答应过,不随便同旁人闹脾气?修养心性是太极入门重要的一环,要让气息吞吐绵长,徐徐生意,心性一稳,循序渐进,才能进而达到所谓的中正安舒、婉转如意--」
「你别来长篇大论,我又没同谁闹脾气,我、我气的自然是……是你!」
「我?」咀嚼的动作一顿。他何时又招惹她了?
俏脸陡地转正,直勾勾地瞪人,一根葱嫩指儿戳着他胸膛。「你……你说,今儿个永劲哥哥跟你上哪儿去了?」
年永澜将馒头咽下,微顺了口气。「妳想找永劲族兄吗?他尚未返回,往城外巡视堤防工程去了。」前些年黄河发大水,几淹进开封城里,自此,年家太极便与官府合力,召集民间力量,治水利、修河堤,而这事一向交由年永劲照看。
闻言,娇脸上的亮眸陡地细瞇。「我找他干啥儿?」
年永澜怔了怔。
她私下向永劲族兄提亲的事,前几日不知怎地传进祥兰儿耳里,原以为祥兰儿要伤心流泪,定会好好质问永劲族兄一番,可什么事都没发生,年家大宅里依然太平,正因如此,更教人忧心,宛若暴雨前的沉静,处处伏流。
他选择沉默,胸口的闷气正在集结。近来已熟悉如此感受,似乎牵扯到这姚家姑娘和永劲族兄的事,他气息便窒闷起来。
如此儿戏,如此莽撞,她将一池春水搅得波澜隐隐,却又撒手不理吗?女儿家的、心思,实在难解呵……
见他不语,姚娇娇又问:「今早为什么没去龙亭园?我说过,我、我只要你教太极,不要旁人。」
今晨,她早早便至广场,却没等到他的身影,拐弯抹角地问了守福,那小少年总爱同她斗嘴,老惹她想刮他几个耳光,好不容易才套出他大清早便跟年永劲骑马出城的消息。
年永澜眉峰略弛,颊边一捺,仍是那柔雅声嗓,揉进微微无奈--
「我的两位族妹对于年家太极亦有独到之处,尤其是咏霞,她精研太极剑多时,妳跟着她们学,定也获益匪浅。」
「我不要!我就要你、就要你而已。」她嚷得好急,语气冲动了些。
两人皆是一怔,彷佛瞬间被点住穴道,动也没动,就怎么你望着我、我瞅着你。
此时,大灰马鼻头里喷出热气,在原地踏了几下,像挺不耐烦这两个木头人似的,重重地甩着马头,摇着马尾巴。
年永澜首先捉回心志,手温柔抚着马颈,这氛围着实诡谲,教人方寸大乱。他暗自调息,神情有些忧悒,莫之能解。
半晌,他声音持平--
「城外运河上,昨夜又传来有三艘商船遭抢,行凶之徒手段极是凶残,杀人越货,船上无一人生还。而二月中旬至今,已连连发生好几起类似事端,我相永劲族兄今早出城,便是去城外运河河口了解此事。」事实上是地方官府担心河运受阻,追查案情又无丝毫头绪,只得向年家太极求援,欲藉年家在江湖上的声望和势头,查明此案。
望着她,他微微-笑,已恢复惯有的徐朗神色,又道:「妳要我教,我便教,可妳不是想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吗?多观摩别人的长处,反省自身的短处,如此截长补短,岂有不好?」
姚娇娇红唇轻抿着,有些倔强意味。她明白自己任性,某些时候甚至是刁蛮的、不讲理的、意气用事的。
当她对着别人发脾气,常常,对方亦顶着一片火待她,然而这古怪的男子,从相识至今,每回她冲着他发蛮性,打了他、骂了他、刁难着他,那张残容总这般沉静。
偶尔,会在他眉间和嘴角寻到一点点莫可奈何,这一点倒与阿爹相像,但爹是宠她、爱她,将她放在手心里呵护,任她予取予求,而这丑颜男子却拿着他那对深沉的、黝黑的眼瞳,旁观着她的一切,如同澄镜,每每面对着他,总要反映出她难堪的、浅薄的、近乎幼稚的一面。
此一时刻,脑中光束闪掠,她忽地明白了,在他面前,她、她竟是自惭形秽?!
莫不是疯了?!做啥儿有这等心思?!
她较他好看千倍、万倍,又是富豪家的千金,青春可喜,年华正茂,她、她没来由自卑个啥劲儿?!
双颊染上红花,心犹因适才嚷出的那句话狂跳,她甩甩头,把不及成形的意念丢出小脑袋瓜,故意粗着声音--
「我不管,不是你教,我就不学!」别人可以退而求其次,她姚娇娇不行,既要习拳,就要最好的名家来教。她如此对自己道。
年永澜对她的执拗感到微微讶异,眉淡挑,却道:「往后,我若临了有事,无法前去龙亭园教授太极,定想办法早些知会妳,咱们可以挪到午后来练,可好?」
姚娇娇轻咬着软唇,胸口热热的,彷佛正漫开一泉温潮。
他待她……到底与其它习拳的人不一样吧?不能否认,这一点教她窃喜,心绪飞扬。
点了点头,她眸光腼腆微敛,瞧见他单手捧着的油纸包,不禁启口:「你不是肚饿?馒头都要凉了,还不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