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韶默默听她说着,只以眼光传送他温暖的关怀。
安平跟他说这些话,就像是教徒对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样,经由这样的情绪发泄,将有助于减轻她心里的负担,眉间的忧愁也能卸下一些吧。
“我真的……真的不晓得……”她掩住脸低泣起来,那可怜的模样令齐韶无法再冷静下来,伸子将她搂进怀里。
“安乎,那不是你的错。”他拍抚着那双瘦弱的肩膀,轻柔地道。“你不是医生,怎晓得令尊病的这样重?”
“不,是我没照顾好爸爸。”安平激动地说。“我知道喝酒不好,却没有阻止爸爸喝酒。妈妈死了后,爸爸晚上不是跟册友在外喝得醉播键回家。就是躲在房里一个人喝问酒。我以为小酌怡情,爸爸并没有在白天也喝,是不要紧的,没想到……”
“安平,喝酒虽然是造成令尊肝病的原因之一,但主要还是他没有早一点治疗——”
“是我的错,如果我晓得有这么严重,我不会让爸爸任性地不去看病。他讨厌医院的味道,因为妈妈……妈妈就是死在医院里……”她忽然颤抖起来,惊惧交加的眸光从缀着泪珠的眼睫问闪射而出,投向病床上的父亲。
“爸爸他会不会也……”
“汤普生医生会尽力……”
“可是,可是他说……”安平揪紧齐韶的衬衫,眸里盈满惶乱。“他说爸爸的情况很不好……”
“暂时稳住下来,必须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肝病的治疗设那么容易,令尊是由慢性肝炎转为急性肝炎。汤普生医生已经做了必要的医疗处置,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齐韶试着安抚她心头的忧惧。
“静观其变……”安乎的泪又满溢起来,今晚她哭得太多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再流泪的冲动。“我知道医生已经尽力了,可是……我现在只有爸爸了,我好害怕……”
“别怕,你还有我。”齐韶温柔地看进她眼里保证,“不管情况如何,我都会在身边陪你一起度过。”
“嘎?”安平吃惊地眨眨眼,一抹红晕飞上颊面,不是很确定地回视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们才刚认识……”
齐韶望着她,心里波潮汹涌,却只能强行控制满腔的情意。安平还太小,他仓卒的表白怕会吓坏她。
“我们是朋友啊,我一见你就有种……亲切感。”
只是这样吗?安平的表情有些失望。
“像季群那样。他把你当成妹妹一般疼爱。”
“宁大哥……”安平微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这么说,他也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他回去了吗?”
“嗯。住院要缴一笔保证金,他先回去筹,明天早上会送过来。”
“那是多少钱?”安平盘算着家里的钱是否能应付。
“你不用担心。”齐韶温和地道。“钱的事交给我和季群应付。”
“我不能欠你们。”安平摇头道。
“现在最要紧是令尊的病,其他的事等令尊病好再说吧。”
安平知道齐韶的话没错,就算她有再多的骄傲也不能置父亲的安危不顾。住这样的单人病房,要花很多钱吧?是楚家所能负相的吗?
然而,她无法考虑太多,只要父亲的病能好,一就算花再多残,亏欠宁季群和齐韶人情,她也要咬牙承受下来。
只要父亲的病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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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不是光凭人的愿望就能达成,屋漏偏逢连夜雨袭来,楚逸轩的病情在稳定三天后,急转直下,终至急救无效。
安平哭得肝肠欲断,顿失依靠的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多亏有齐韶和季群帮她打点,在殡仪馆设置了灵堂。
楚逸轩生前在上海音乐界颇有名声,又曾在国立音专授课,不少昔日的同事及学生纷来祭奠,但能提供给安平的帮助有限。
打从日本在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大伙儿的日子都难挨,勉强凑出的奠仪薄的可怜。
这一夜是楚逸轩过世后的第五天,迥异于白日的吊唁宾客不绝.夜晚显得格外凄凉。
安平在李妈的陪同下,默默守候灵前烧冥纸,慌乱的思绪围绕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该何去何从的问题上。
不能再麻烦宁季群和齐韶了,这些日子拖累他们的已够多。然而,安平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盘点过父亲遗留下来的财物,除了一架钢琴外,几乎没留下什么钱。她该怎么办?学校的课业还能够继续吗?一个孤女如何在亡海谋生?好无助。
安平视线模糊地瞪着与火共舞的金箔冥纸,有短暂的片刻,她想投入火中,随着青烟烧向父亲的所在地,再不想留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单人世中。
失去了父亲的疼爱、保护,失去在人世间的唯一亲人,平安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如纸一般单薄脆弱,随时都会消失在现实的火焰吞瞰下。
再没人像父母那样疼她、爱地了,未来所代表的是,段痛苦无穷的孤单岁月,没有任何希望。
即使是有宁季群和齐韶兄长似的关怀,也不足以填补失去父亲后遗留下来的空虚。
把她当成妹妹般疼爱,对她是不够的,安平发现她竟贪心的想要更多。对于齐韶,在短暂的相识、相处时光后,她对他的依赖,他对她付出的关怀给她的感动,都超出了兄妹之情的范围。她希望他对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却也很理智的明白这样的希望不过是妄想。
她太贪心了吧?
唇角的苦笑开了又落,就像眼中的泪珠落了又生,安平咬住下唇,咬的好疼好疼,甚至尝到血腥的味道。
“小姐……”李妈的声音穿透她陷入冥想的思绪。犄她缥缈的心魂唤了回来。
氤氲着泪雾的眼眸,随着年老妇人的砚线移向走进灵堂的婢妹身影。
一袭黑色的薄纱洋装,头罩着缀着纱网的发饰,清丽素颜美好的不似人间所有。安平眼里的雾气使得这人的影像好似雾中仙子,她眨了眨眼,想让自己着得更清楚。
女子走到楚逸轩的灵前,接过李妈递给她的香,虔诚地拜祭。安平依着礼仪,跪在地上向她回礼。
女子拈过香后,走到安平身前将她扶起,两人的身高差不多。
“你是楚老师的女儿?”澄静如秋水的眼眸冷冽地看进安平眼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竟能放射出锐利如刃的光芒,仿佛可以刺进人心里,看清一切的虚妄诡诈。安平怯怯地眨眼看她,眼里有着陌生的防备。
“我曾是楚老师的学生。”女子柔润的粉唇幽幽诉说着,眼光飘向挂在灵堂上的楚逸轩相片,那端正俊郎的容颜,仿佛正严肃地回视她。
女子薄然咬住下唇。
“我叫宜蓉。”她的目光回到安平脸上,眼里冷冽的寒芒消失,替代的是无法诉诸于人的深切痛楚,像是彼一段魂索的旧梦所牵系,引发出的肝肠寸断。
“楚老师跟你提过我吗?”她的声音里多了分莫名的渴望,可是安平摇头道:“没有。”
女子失望地咬了咬唇。
“这是给你的。”她从随身的黑色着里拿出白色的纸袋。
安平一看便知道分量不轻,慌乱地道:“这份奠仪太重了,我不能……”
“安平,我可以叫你安平吗?”女子凄凉地对她笑着,粉唇轻启。
“可以……”
“其实这不完全是奠仪。”她眼光盈盈地再看向楚逸轩的照片,闪漾着一抹敬慕依恋。“楚老师帮我作过几首曲子,我还来不及把酬劳交给他。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别跟我推辞。”
“可是……”安平无法确定她话里的真假。
“没什么可是的。”宜蓉眼里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坚持,脸上的悲伤消失了些,恢复刚进来的冷艳光华。
“世道这么坏,若不是和楚老师有这层关系.我怎可能随便送钱给你?安平,你不用防我,打你还是个小女娃时,我就见过你。你长得很像师母喔。”
“你也认识妈妈?”安平很讶异。
“嗯。”宜蓉点头。“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还不知道呢。”安平哀伤地道。
“没关系。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宜蓉拿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她。“上头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别跟我客气。”
“宜蓉小姐……”安平没想到这种年头还有父母的旧识肯主动伸出援手帮忙,心里盈满感激。
“我走了。”宜蓉拍拍她的肩,转身朝外走,安平跟在后头相送。
两人走出殡仪馆,初夏的夜晚星月争辉,路旁停了一辆黄包车等候。宜蓉突然转身抱住她。
“安平,我记得你从小就很会弹钢琴,楚老师想成为举世闻名的钢琴家心愿就靠你完成了。”她哽咽的声音幽幽传送进安平耳里,触动她心里同样深度的悲伤。
是呀,父亲的遗愿就靠她完成了,她非得坚强起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