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先过去和他谈,我在开刀房等你。”
???
晏鸿云背着门口面对中泽而坐。这位日裔中级主管,面上的神色比上回见到时要和善但也沉重多了。
他的手指头不停地在鼻子上头蹭来蹭去,桌上摆着的正是晏鸿云甫递出的辞呈。
“我以为休了一段长假之后,你会更加专心替院方工作。我已经查明,提供给法院错误资料并不是你的错,我愿意郑重向你致歉。”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他的道歉。“但这不是我决定离职的原因。”
“是别的医院挖角?”他特地放低声调,很柔和的问。
“不是。”截至目前为止她仍没有到环球医院上班的打算。
“那么是工作太累?薪水不合意?这我可以想办法。”
“都不是,我想回台湾。”
“原来如此,那好,我把假期延长。”
“不用了,我说不准多久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
中泽取下眼镜,捏捏他的鼻梁,顺势闭起眼沉思。
鸿云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了,事实上中泽也真的是词穷了。当了十二年的主任,什么棘手的事情没碰过,就数这回最叫他难以揣摩,不管从哪里角度去看,她的辞职都像是在跟他呕气。
“鸿云,”中泽把眼镜挂回鼻梁,他炯炯逼视晏鸿云,但这次他的目光含有哀求的意味。鸿云,中泽终于又开口,晏鸿云已等得不耐烦。
“能不能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再考虑考虑?”
“真的很抱歉。”事实上她已经考虑再三了。
“医院真的很需要你,尤其是病患……”他的表情有着一股落漠。“想必你也听过,我一直背负着‘裙带关系’的压力,每个人都想看我的笑话,等着我捅出楼子,因此我必须更谨慎。我们希望你留下,鸿云,所有外科部门的同仁,我们……你看到了,彼得根本应付不来,一旦你走了,我……”他苦笑地咧着嘴,“难道没有转圜的余地?”没等晏鸿云回复,他已接续道:“好吧,假使你改变主意,随时欢迎你归队。”
这和晏鸿云先前所预期的辞职面谈大不相同,她以为中泽会大手一挥,用不屑的口吻纵声把她扫地出门的。
原本想走得潇潇洒洒,现在却平淡许多离愁,真糟糕,她最怕这种感觉了。
“谢谢你,我会慎重考虑的。”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有动之以情,才能扭转局势。
中泽看着晏鸿云走出办公室的沉重步伐,欣慰地绽开笑脸。
第九章
晏鸿云几乎花了一整个上午才将私人物品打包完毕。
抱起纸箱,她再度环视办公室一圈,不舍地和众人一一惜别。
由侧门到停车场,短短几十公尺的路,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只因每个人与她不舍的热情拥抱。
今天艳阳高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晏鸿云钻入座车,正准备发动引擎,忽见到不远处走出两个人——彼得和乔治。他们这个时候,约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呢?
她下意识地缓缓按下车窗,耳畔传来乔治大声的叫嚷,彼得垂着头,久久才低声回应一两句,只见他拼命摇头。
最后,乔治咒骂了几声,气呼呼地走了。
晏鸿云等乔治的绅宾座车驶离停车场,才从车子里走了出来。
“嗨,彼得。”
彼得吓一大跳,回头见是她,脸上的血色更是退得一丝不剩。
“你怎么这时候在这儿?你来多久了?”他狼狈的样子很像作贼被“ワえ到”的小孩。
“不久,但也不晚,刚好看到乔治的背影。”晏鸿云瞪着他的眼道:“我没想到你和他的交情这么好,连上班时间都要约会。”
“别瞎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彼得回避地把身子侧向一旁,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所以我等着你告诉我呀。”她揣想他和乔治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事,而且和她多少有些牵连。
“不,我不能说。”
“如果牵涉到我,请千万别隐瞒。”她也不想逼他,只是他愈不干脆,就愈搅得她好奇心大发。
彼得叹了一口气,把身子转正,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但……”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晏鸿云有些不知所措。
彼得是个木纳的老实人,惜言如金,也不爱跟人家瞎搅和,年纪大她近十岁,平常在医院里,除了公事,两人甚少谈及其他,他们甚至不曾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或吃一顿饭呢。
若真要仔细回想他可能表露出的一点点爱意,大概就是对晏鸿云有求必应,记得每回她有事请假,都是他主动帮忙代班。这么含蓄的感情,在这样新潮露骨的两性关系社会里,怎么可能追得到女朋友,难怪年近四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晏鸿云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她相信彼得一定还有内情相告。
果然他喘了一口气,又说:“前一阵子,我父亲过世,留下一笔不算小的债务,为了我母亲,我把所有的积蓄统统赔上了还不够,因此就……就接受乔治先生的建议,不,正确的说,应该是诱惑。”
彼得猛地抬头盯住晏鸿云,“他不是个好人,跟着他你不会幸福的。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们不相配,只是……请你相信我,他……真的不是个理想的伴侣人选,请三思。”话一说完,他转头就跑,跑了几步忽又回头,“关于法庭那件事,我得向你道歉,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请你也不要原谅他。”。没头没脑的撂下一长串话后,他就走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法庭那件事和乔治有关?可,他是该刑事案的执法人员,牵涉到他是很正常的呀。
晏鸿云忍着一团迷雾坐进车里,引擎发动了半天,它却硬是不肯稍作反应。该死的老爷车!
???
叼着烟,柳红儿把手上的摇酒器朝上一抛,几个翻滚后又接住继续摇酒。吧台前的女孩们鼓噪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晏鸿云刚进门,即被这一幕深深的吸引注。
她把车子送修了,维修的工人告诉她得花两个钟头的时间,与其耗在修车场干等,不如到“纽尔客”小息一会儿。
“晏医师喝什么?”柳红儿这个临时酒保干得很起劲,一改往日对晏鸿云的敌视,笑脸迎人地招呼她。
“晏鸿云喜欢一种特制的鸡尾酒,我来调。”杰瑞对晏鸿云总是殷勤有加。
他在摇漱均匀的一杯果汁中加入白葡萄酒,再倒入装满碎冰的宽口杯中,最后在杯缘压上红樱桃和柠檬片,最后再轻轻放一朵石蝴兰,才递给晏鸿云。
她感激地朝他嫣然一笑,闭目浅饮一口,“唔,棒呆了,真是百喝不腻。”
“看来,你的人缘真的很好,走到哪儿都是那么受欢迎。”柳红儿的口气有点发酸的味道。
“谢谢你的赞美。”晏鸿云自嘲地苦笑着,“一个快要可以申请失业救济金的人,即便人缘再好,也不能拿来当饭吃呀。”
“与其当个廉价劳工,还不如稳稳逮住一尾大鱼,你的盘算是对的。”她发酸的口吻简直可媲美工研醋。
晏鸿云咬着牙龈,努力让自己笑起来不那么僵硬难看。
“是啊,与其每天累得半死,不如打扮得漂漂亮亮当董事长夫人来得划算。”想吃醋就让你一次吃个够吧,反正呛死人又不关她的事。
“你已经决定和他结婚了?”柳红儿似乎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我记得你已经有个未婚夫,他同意和你解除婚约?”
“不同意又如何?订婚是不具法律效力的。”她轻啜一口酒,低低地抿嘴浅笑。
“薄情寡义,见异思迁,这点你和他倒是满像的。”柳红儿尖酸地揶揄道。
“对你不清楚的事情妄加评论是不道德的。”她端起酒杯正准备换个位子,图个耳根清净。
柳红儿又道:“难道你不是?你已经有一个要好的男人,还拈花惹草,再去勾引别人,这种行为不可耻吗?麦克斯迟早会看清你的。”她不把晏鸿云惹毛就很难过。
哎,人家已经欺到头顶上了,再不凶她两句,让她见识见识台湾土产母老虎的威力,真的会被瞧扁了。
“错了,像我这么闭月羞花的大美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要好的男人?女人风流妩媚不过用‘拈花惹草’,我们通常叫……呃,长袖善舞,或者放浪治荡。如果你看不惯大可去告我。至于麦克斯知道与否,我就更不担心了,事实上他是个大麻番,怎么甩都甩不掉,烦死人了。”
柳红儿被她中台英语夹杂的句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依悉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含意。
“你对他不是真心的?”
“笑话,谁会对一个浪荡子真心?”她这句话说得很心虚却很得意,大有反将一军的快感。
“你怎么可以?”柳红儿几乎要跟她兴师问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