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婵摇摇头。“有时,虚伪是一项美德,至少,可以使旁人不受骚扰。”她再度看看那两位大美人翻脸如翻书的嘴脸。多么令人不愉快,难怪男人总是流连在外。
“可怜的默婵!我相信,你早料到会有这天,所以,你想法子逃开。”她耸了耸肩,轻柔地加上一句:“结果,你仍旧逃不开漩涡。”
蓝猫静悄悄的跃上默婵的膝盖,它总是来去自如,她也总是该收留时收留,该放手时放手。
“我从不逃避,元宝,自从我生了那场病之后。姊姊是我的亲人,我害怕伤害到她。”默婵抚着蓝丝的柔毛,换个角度说:“我第一次看到姊姊这么生气蓬勃,这总比暗地里流泪好吧?”她也不确定。
元宝慢吞吞地说:“她们最好赶紧‘回复正常’,否则张师涯回来,肯定大吃一惊。”她的双唇上扬,笑出一个好玩的、如猫般的微笑。
默婵轻蹙眉。“如果昨天我们不出门,就什么事也没有。”
元宝不以为然道:“你别自动给自己加镣上铐,当冤大头也不是这样当法。”她嘴唇上浮出一道自嘲自慰的弧线。“咱们眼前这两位贵妇人,得知丈夫来小姨子住处,聊了好久,还吃上一顿饭,心里不免胡思乱想,偏偏碍于身分不好明目张胆跑来询问,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正在左右为难呢,刚巧你出事了,机不可失,立刻前来‘关心’一下。不然的话,等着看大夫人会不会找机会向你问东问西。当然,我也不怀疑她待你确实有姊妹之情。不过,若事关自己丈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多亏默婵耳朵失灵,所以元宝在说到后半段时,只有嘴形没有声音,不至于再惹恼两位贵妇,她不想火上添油。
“不会的,她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对手。”默婵轻声道,视线回到那两位妇人身上,看得出来都骂累、吵累了,声势减弱,相信不用多久,她们会醒悟到自己的无聊而感到不好意思,聪明的开始懂得沉默是金;愚蠢的则计画如何告枕头状,好扳回一城。
张师涯会在意吗?
他是两边都安抚?两边都轻斥?还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劲松楼”独处?
默婵直觉是后者,所以她悲悯——为张师涯的妻妾们。
这是个可爱的黄昏,不冷不热,使人感到特别舒服。
林苍泽低着头,心想这时候到菜园里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几枝葱,今晚就吃得到鲜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亲手栽种,每天辛勤的浇水、除虫,吃起来更是加倍美味,不过,现在不行,虽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甘灵妃正在跟他说话,而且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声调变得高亢、刺耳:
“你必须要有主见。你身为父亲,你拥有正当的权力,你必须为林家招进一名赘婿,继续林氏的香烟。这是我说的!”
林苍泽平静的说:“事情并不简单。”
“再简单也不过了。”甘灵妃坚决果断的说:“只要你点个头,那只小老鼠自当尊从父命,然后我着手筹办喜事——保证不教你失面子,你只有这一个女儿——等到明年,你就有孙子可抱了。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林苍泽不解地看着继室,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甘灵妃是个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长得十分俊俏。十八岁嫁给一位病弱的书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没生一男半女,回到开香铺的娘家帮忙,求个安身,或许也在等待再婚的机会吧?当林苍泽丧妻,在丧期结束后到香铺结帐时,他遇到了甘灵妃。他不知道甘灵妃当时对他抱持着什么看法,总之,一年后他续弦了,对象正是小他二十岁的甘灵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让他变成一个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渐取得更多权力、变得喜欢下命令的甘灵妃,在这个家一步一步取得领导地位,她的俊俏浮现出严厉的意味,佣人们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爷在说什么。
由于那时候家里正遭遇一连串的不幸事件,林苍泽倒是赶忙渴慕甘灵妃的生气蓬勃能为这个受诅咒的家庭带来阳光。然则,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他们都可能变成了阴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灵妃能替他生个儿子,扫去他心中的愁郁,结果,她什么都没带给他,反而正逐渐取代他。
“你的女儿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须坚持己见,否则她永远不会幸福。”甘灵妃厉声说:“她是你这个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个强壮的丈夫,一辈子都要缩在洞里不肯长大,害怕负责任。”
林苍泽回想刚新婚时,枕边耳语,甘灵妃也常娇唤:“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里心里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娇,骨头都酥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甘灵妃气愤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数落道:“我这些年来为你们林家做牛做马,为林家上下用尽了我每一分心血,张罗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务必顺顺利利的,好让每一个人吃饱穿暖,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做到了。当然,我并不期待你们的感激,你会说,这是一名主妇应尽的职责……”
林苍泽喃喃说:“我一直感谢你为林家所做的奉献。”
“你倒是一点也没变,从来都只说不做!”她显得有些愤慨的声音说:“真到了要你做决定的时候,你反而左右言他,真是教人生气!”
一种几近于沮丧的感觉从精神疲乏的林苍泽心头涌起。
“行不通的,灵妃。”
“怎么行不通?”她咄咄逼人。
“他们——”他挣扎地说:“不相配。”
“不相配?”女人的声音上扬八度。“你嫌巫起扬只是一名总管的儿子,也不想想好人家的儿子岂肯入赘?林家又不是丞相府,当真想招个状元进门来?你别痴心妄想了,老傻瓜!巫起扬年轻、有作为,能得此赘婿,比儿子更加可靠,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
林苍泽在这事上似乎抱定了主意,却又不敢太过惹怒悍妻,支支吾吾道:“行不通的……你不了解……他们不相配……冰儿一向怕粗壮的小伙子……”
“不嫁个粗壮的,难不成她想嫁个病夫?”甘灵妃火了。“你嫌人家出身差些,就挑明说嘛,不用扯出一堆废话!你自己不想一想,你女儿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老鼠,可不是耀眼的凤凰,加上你开出招赘的条件,几乎使媒婆绝了迹。你算算,这两年有几个来说亲?三个。一个自幼就瘌痢头,到现在仍身有异味;另一个小矮子,家里穷,要养活他家里五、六个弟妹;还有一个条件差强人意,却是没根底的异乡人。这三门亲事被你推拒后,再也没有媒婆上门,你还不知利害,不晓得自己先秤秤斤两。比起来,巫起扬算条件最好啦!”她没有明言讽刺林苍泽“臭名”在外,本地人家根本不愿和林家结亲,且林翦冰又不是天香国色。
林苍泽从来不信报应那一套,如今心头却有一种凉飕飕的冷意。
“哟,老鼠出洞啦!”
甘灵妃被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林翦冰那幽灵般的身影,一种熟悉的轻蔑感和憎恶感齐涌上心头。
从一开始,她们两个就不对盘。林翦冰愈温顺,甘灵妃愈是看不起她。林翦冰愈是退缩回自己的心灵天地,甘灵妃愈是想主宰她的命运。
林翦冰害怕面对握有支配权且强势的人,尤其强势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惧,甘灵妃偏要她守闺训,早晚向“母亲”请安。
怎能怪林翦冰思念去世的表姐和母亲,偷偷跑到余园去哀悼。甘灵妃知道了,竟作主将余园卖给一个外地人,连这点安慰都不留给她。
林翦冰恨吗?怨吗?没有。她只是逆来顺受,就像甘灵妃说的,一只小老鼠,怯生生的在甘灵妃的猫爪下苟活喘息。
林苍泽护卫女儿。“冰儿,请安后就回房休息吧!”
“急什么?”甘灵妃岂肯善罢甘休。“我从早忙到晚,累得要死,尚且不敢早早回房休息,反而这个大小姐千金贵体,家里没一件事敢劳烦她,光是从她房里走到我这儿就四肢软麻,不赶紧回房会累昏倒?没这么个娇贵法吧!”
林苍泽求饶似的说:“灵妃,她也唤了你‘母亲’七年。”
“哼,叫你一声爹,唤我作‘母亲’,没听她叫过一声‘娘’,分明在心里区别。”
“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她不失礼数就好。”
“说得倒好!你瞧她那张脸,活像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你……”林苍泽气结。
“噢!没关系的,爹。”林翦冰以忧郁的声音说。
仔细看,她可以说是美丽的,带有悲剧性的美感的忧伤使她退化成一只在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