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凯琳很清楚她们的想法,但她不怪她们。在学院里待了三年的时间,她甚至可以了解。此刻她的舞伴是没长相、没钱财、又没人才的何契安,而且他正专注地数拍子,害怕踩到女伴的脚趾。
何先生颠踬了一下。过去三年来,伊莎将她教得很好,凯琳不着痕迹地引导他重新跟上音乐。她对他绽开明媚的笑容,不让何先生发觉事实上带舞的人是她,而不是他。可怜的何先生绝不会知道他差点成了她挑中的丈夫人选。如果他再笨一点,她就会选择他了,因为他的个性真的很不错,但看来马柏特会比较合适。
她望向独自站在一旁,等着她应允他下一支舞的马柏特,感到心头熟悉的沉重。马柏特几乎和她一样高,年过四十,小腹突出。他一直生活在他母亲的阴影下,她去世之后,他急需一个女人填补她的位置。凯琳已决定成为那个人。
伊莎一直很不赞成,指出凯琳可以挑选上打比马先生更有钱、条件也更好的绅士,但伊莎了解她的选择。为了得回“日升之光”,凯琳必须在婚姻中获得权力,而非财富。她需要的是会俯首听命的丈夫,不是被预期在家中当个驯服的妻子。
她知道她可以轻易说服马柏特用她的信托基金买回“日升之光”,甚至说服他搬到南卡罗莱纳长住,也因此她强抑下对他的憎恶感。等晚宴过后,她会带他到接待厅看尼加拉瓜瀑布的壁画,接着巧妙地引导他谈起婚事。她已发现操纵男人事实上不难。一个月后,她就可以回到“日升之光”。
不幸的是,她将会是以马太太的身分回去。
她不愿去想前天接到的白肯恩的来信。她极少收到他的信,而且他的信总是千篇一律,重复谭夫人按季寄给他她的报告内容,从头到尾都在数落教训。
经过三年,她对他的怨恨已堆积得像山一样高。在最近这封信里,他指示她毕业后乖乖留在纽约,但凯琳无意照做。她的生命即将属于自己,她绝不会再让他妨碍到她。
音乐戛然而止。马帕特立刻出现在她身边。“韦──韦小姐,我可否──我是说,你还记得──”
“噢,这不是马先生吗?”凯琳搧了搧睫毛,流露万种风情──这可是伊莎花了不少心血调教出来的成果。“亲爱的马先生,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找上其它较年轻的淑女了。”
“噢,不,韦小姐!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不绅士的事?我亲爱的母亲绝不会──”
“我了解。”她向何先生告退,挽住马先生的手臂。“好了,别板着脸了。我只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他的神情彷佛她刚宣布要在第五街裸奔。
凯琳在心里叹口气。乐队奏起一首轻快的舞曲,她跟着马先生进到舞池,试着甩去心中的沮丧感,但在看到伊莎的父亲时,心情又低落起来。
复活节时,伍律师事务所里一名律师喝醉了酒,试图对她毛手毛脚,凯琳立刻一拳揍上他的肚子。本来事情就该如此结束,但伍律师正好进来。他的合伙人反口诬赖凯琳主动勾引他,凯琳愤怒地否认,然而伍律师根本不信。在那之后,他一直试着拆散她和伊莎的友谊,而且一整晚都厉瞪着她。
她瞧见大厅里刚刚走进来的一对男女,登时忘了伍先生的存在。那名男子似乎很眼熟。当他们走向谭夫人致意时,她认出了他。老天……
“马先生,你能够护送我们过去谭夫人那边吗?她正在和我的一名旧识谈话,而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
来自纽约、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的绅士全都注意到韦小姐停止了跳舞,并纳闷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们嫉妒地望向刚走进舞厅的年轻人。究竟这位瘦弱、苍白的年轻陌生男子有何魅力,使得神秘莫测的韦小姐的双颊染上红晕?
布莱登是南卡罗莱纳前骑兵队的军官。第一眼他总是给人一种艺术家的气质,尽管他从s小在南方庄园长大,对艺术一无所知。他的五官端正,眉目俊美,留着撇小胡子,微带股忧郁的气质,就像骑士小说中的男主角,也因此格外令女性着迷。
他的女伴长相平庸,还打扮得过度华丽──但莲娜是他雇主的女儿,他别无选择,必须担任她的护花使者。听着他用慵懒的南方腔和谭夫人闲聊,绝没有人能料到他打心里有多痛恨这一切:因为他所目睹的繁华正格外衬托出南方的破败衰落。
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飘来,倏地勾起他的乡愁。他想起尚未毁于战火前的庄园,夏日午夜浓郁的茉莉花香。花香的主人随着衣料窸窣声响来到身侧。
“噢,亲爱的凯琳,”谭夫人的北方腔变得格外刺耳。“我想你一定会有兴趣认识你的同乡。”
他缓缓地转向茉莉花香的主人,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迷失在那绝美的容颜里。
女子展颜而笑。“布先生和我早已经认识,不过由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不记得我了。可耻呀,布先生,你竟然忘了你最忠实的仰慕者之一。”
布莱登仍没有认出对方,但他却认出了那熟悉的腔调。那是无数的南方母亲、妻子、和姊妹曾经安抚过她们心爱男人的声音,也是他最爱的语音。然而伫立在眼前的女子却又不同于南方的淑女。她的礼服是崭新、昂贵的缎料,没有勉强遮掩的缝补痕迹,只为了维持往日的骄傲……
一晌后,他终于找回声音。“恕我眼拙,小姐。难以置信我竟会忘记如此美丽的容颜,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恳求你原谅我差劲的记忆力。或许你能够指点我一下?”
习惯了北方生意人直率的说话方式,谭夫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噢,布先生,容我为你介绍,这位是韦凯琳小姐。”
布莱登受过良好的南方绅士教养,勉强掩饰住震惊,但他好一晌仍无法开口说话。谭夫人善尽女主人之责,跟着介绍了他的女伴艾莲娜女士──当然,还有马柏特先生。
乐队奏起“蓝色华尔滋”。布莱登终于回过神来,转向马先生道:“你介意代我替艾小姐端杯鸡尾酒吗?她刚表示有些口渴。韦小姐,请问你的旧识是否有此荣幸,和你共跳这首华尔滋?”他的要求颇为踰礼,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凯琳微笑着递出纤纤素手,两人步入舞池。布莱登首先打破沉默。“你完全改变了,凯琳。恐怕就连你的母亲也不认得你了。”
“我很早就没有母亲了,莱登,你也清楚得很。”
“噢,等我告诉我的母亲和妹妹见过你的事情!我们听说白肯恩带你到北方,但我们都不和他交谈。莎妮也对其他人说得不多。”
凯琳不想谈论肯恩。“你的母亲和姊妹怎样?”
“还好。失去‘长青园’令她们非常难受,我现在在洛特福的银行工作。”他的笑容是自嘲的。“布家人在银行工作──时间确实会改变一切,不是吗,韦小姐?”
凯琳望着他微带忧郁气质的面容,试着不让心中的怜悯形于色。布莱登比她年长五、六岁,印象中他总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内战爆发后不久,他就参战了。她还记得站在路边,目送他穿著帅气的南军制服,骄傲地骑马离去。她的喉间哽咽着感动的泪水,衷心希望自己也是男儿身,能够为南方作战。
但现在“长青园”已毁于战火,布莱登则屈居在银行做事。
“你为什么来纽约,布先生?”她问。
“我的雇主派我来代他处理一些家务事,我明天就回去。”
“你的雇主一定很看重你,才会将这种事托给你。”
他再次自嘲地笑了。“听我母亲说的,你会以为是我在经营市民银行。但事实上,我并不比打杂跑腿的小弟好上多少。”
“我不认为会是如此。”
“南方一直生活在自我欺骗中。我们认为自己是无法被击败的,但我许久前就放弃这种幻象了。南方是脆弱的,我也是。”
“情况有这么糟吗?”
他来到舞厅的边缘。“你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到洛特福。一切都不同了,投机客和趁火打劫者到处都是。尽管南卡罗莱纳已重返联邦,北佬士兵仍在街上巡逻,对正直的公民遭到欺负不闻不问,当地的议会根本是个大笑话。”他鄙夷地道。“你一直住在纽约,根本不知道家乡变成什么样子。”
她心生愧疚,感觉自己留在北方读书像是背弃了南方。但当初她根本没有选择可言。
一曲已终,然而她无意结束两人的谈话。布莱登亦然,他没有放开她。“我相信你今天的晚餐男伴已经有人预约了。”
她点点头,却听见自己说道:“但既然你是邻居,又即将在明天离开纽约,我想马先生不会介意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