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尽可能远离他。安德和基诺分别坐在她两侧,而他们似乎都无法将目光移离开她。她的鬈发飞扬,眸子流波,全身发电,而他似乎是唯一感觉到她的怒气的人。
兴奋的情绪令人们胃口大开,最先上的肉汤像风卷残云般被一扫而光。起风了,寒意渐增,许多女人回车上拿毛衣──只除了伊莎。她的裸臂仍散发着热力。
色彩鲜艳的凯撒沙拉和焗奶油通心面端了上来,大伙人一起开动。这应该是他最享受的时光,被好友围绕,享受美食和酒,然而他从不曾如此悲惨过。茱莉和维多偷了个吻,而由崔西陶醉的表情看来,汉利正在桌子底下上下其手。伦恩也想要偷袭伊莎。
乌云滚滚而来,风将树梢吹得猎猎作响。伊莎的怒气愈炽。当她起身端盘子时,他几乎预期它会在她的手上破碎。所有的人都被她吸引,仿佛她有磁力一般。她在重新注满酒杯时洒了酒,不小心将盘子翻倒在地。但她并没有醉,她的杯子根本不曾动过。
夕阳渐沈,山雨欲来,镇民欣喜于雕像失而复得,欢乐的情绪益发高昂。基诺打开音响,数对男女开始跳舞。伊莎偎着安德,聆听流泻自他唇间的每句话,仿佛那是她想要舔去的蜂蜜。伦恩的指关节掐得格格作响。
红葡萄酒、白葡萄酒瓶逐一净空,安德站了起来。伦恩听见他道:“和我跳舞。”
帆布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她起身挽住他的手,走向长廊,摇曳的裙摆像火焰般舔噬着她的膝盖。她甩头、扬发。安德点燃香菸,色狼眼睛却从不曾离开过她的胸部。
伊莎取走他口中的菸,叨在红唇间。
伦恩受够了。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撞翻椅子。在她能够咳出生平第一口烟前,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你该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她又深吸了口菸,将烟吐在他的脸上。“party。”
他瞪向安德的眼神流露着聚积一下午的怨气。“借个几分钟,医生。”
她没有反抗,但在他拖走她时,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怒火灼烫着他。他们经过时,人们全都一脸的好笑,他不予理睬,拉着她到花园里最远的雕像后面。“你疯了吗?”
“***,输家。”她又对着他吐了另一口菸。
他想用肥皂洗她的嘴巴──只不过是他害她变成这样的。他应该要吻去她所有的怒气,但他却像个驴蛋般摆出高姿态。“我原希望我们可以谈谈,但你明显地无法讲理。”
“你说对了,滚离我面前。”
他从不曾为自己辩护,这次却觉得有必要。“伊莎,我们之间不会成功的,我们可以说是天差地远。”
“圣人与罪人,对吗?”
“你预期得太多了,忘了我的额头上就刻着“道德沦丧,不可救药”几个大字。”他的双手在腰际紧握成拳。“在罗马时,一名记者逮到了我。他听说了有关我们的谣传,但我矢口否认。”
“想得到童子军的勋章?”
“如果媒体发现了我们两人的韵事,你将会失去你仅存的少许名誉。你不明白吗?它会变得太复杂。”
“我知道你令我作呕。我知道我给了你极珍贵的东西,你却不领情,而且我知道我再也不要再看到你。”她将香菸丢到他的脚下,大步走开,橘色小礼服像愤怒的烽火在燃烧。
他只能伫立在原地良久,试着回复平静。他需要和某个脑筋清楚的人谈谈,得到建议,然而他所认识最睿智的咨商顾问正在长廊上和义大利色狼医生跳着贴面舞。
风穿透了他的丝料衬衫,强烈的失落感几乎令他屈膝跪倒。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他全心全意爱着这个女人,割舍掉她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就算他配不上她又如何?她是他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坚强的──够强韧得能够驯服像他这样的恶魔。只要她有心,她终究可以让他改邪归正。该死了!他配不上她,但那只意味着他必须努力别让她发现这一点。
只不过伊莎一直是个聪明人。她不是那种感情饥渴的女性,会轻易地被一张漂亮的脸庞所蒙蔽。万一她说的有关他的一切是真的呢?万一她是对的,而他已经习惯用老旧的透视镜看着自己,并没有认出他长成了不同的男人?
他感到晕眩不已。这个全新的观点解放了他,开启了种种他从没想过的可能性。但首先他必须找她谈,告诉她他的感觉。他的心一沉,明白到那或许不会容易。
截至今日,他一直认定伊莎有着无止尽的宽恕能力,然而他已不再如此确定了。他望着热舞的她,今夜的她真的很不同,而那不只是表现在剪得参差不齐的发、她的小礼服,甚至她的怒气。还有着其他……
他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竭力克制已久的惊慌顿如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她没有戴手镯!他的嘴唇发干,突然一切都拼凑了起来。
伊莎忘了“呼吸”。
☆☆☆☆☆
伊莎的手紧握成拳,而且她似乎无法将足够的空气吸进肺里。她离开了安德,踉跄穿过其他舞者,来到长廊边缘。周遭的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但他们的快乐对她的怒气却像火上加油。
孩子成群结队,喧闹着奔跑而过。安德朝她走来,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她转过身,奔进花园。一扇百叶窗被风吹得松脱了,不时敲击着屋侧。
她的怒气吞噬了她,不再只是针对着伦恩,而是她自己。橘色的小礼服像酸液侵蚀着她的肌肤,她渴望撕掉它,留回原本平直的发,洗掉脸上的化妆品。她想要得回她的平静、自制、对秩序井然的人生的掌控权──但在三天前的夜晚,当她读完了信,跪在炉火边祈祷时,它们就已经失落了。
帆布篷像暴风中的风帆般抖动。孩子们推挤尖叫,并太靠近柱子了。他们冲过摆着雕像的桌子。伊莎望着那个孤伶伶的修长身影、掌控生命力量的女神。
拥抱……
领悟似闪电般袭来,不再是那夜在炉火边祈祷时、令她百觅不得的低语,而是如雷般的大声呐喊。
拥抱……
她凝望着雕像。她不想要拥抱,她只想要毁灭──旧的人生、旧的自己。但她太害怕在毁灭后会发现的。
伦恩越过花园,朝她而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男孩们鬼叫,女孩们格格尖笑。伊莎朝雕像走去。
拥抱……
还有着更多。她知道那个声音还有更多要告诉她的。
拥抱……
安娜大喊,要孩子离开帆布蓬,但太迟了。带头的男孩已经撞上了蓬柱。
拥抱……
“伊莎,小心!”伦恩大喊。
帆布篷摇摇欲坠。
“伊莎!”
那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怒吼,她的心里满溢着狂喜。
拥抱混乱!
她自帆布蓬倒塌的前一刻抢救出雕像,拔腿就跑。
第十二章
伊莎秩序井然的人生崩塌了,她奔向混乱的核心。那个声音追逐着她的脚跟,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拥抱混乱……
她绕过屋侧,将雕像紧抱在胸前。她渴望飞翔,但她没有翅膀或飞机,连她的小车都不在。她有的只是……
伦恩的玛莎拉蒂。
她朝它奔去。敞篷没有拉上,而在这个混乱的日子里,钥匙正好就插在钥匙孔里。她在车边煞住脚步,亲吻雕像,将它丢在乘客座上,撩起裙摆,跃进车子。
她转动钥匙,引擎声震天怒吼起来。
“伊莎!”
前后旁边都停着车子。她猛转方向盘,用力踩加速器,车子如飞般越过草坪。
“伊莎!”
如果是在电影里,伦恩会俐落地翻到阳台上,在她开车经过时,一跃而下,跳到敞篷车上。但这是真实的人生,而她拥有所有的力量。
她开在草地上,疾驶在车道和灌木丛之间。树枝打着车子的两侧,树叶纷飞。车子的一边后视镜被粗树枝拗断,轮胎辗过碎石子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她换了档,车尾飞了起来,转到车道上,将所有人抛下。
拥抱混乱。风撕扯着她的发。她望着旁边的雕像,放声狂笑。
她的下个转弯毁了路旁的招牌,接着撞倒一栋废弃的鸡舍。乌云压得愈来愈低。她回想那天和伦恩去过的古城遗迹,结果却开过了头。她直接在路上回转,穿过某人的葡萄园,但沟辙却令车子难以前进。她猛踩油门,硬逼车子往上爬,直至底盘完全卡住,再也动弹不得。她关掉引擎,抓着雕像,跳出车子。
她的软鞋不适合走山路,连续滑了好几下。山上的风势加剧,她紧握着雕像,顶着风前行。
她来到小径的尽头。一阵强烈的山风袭来,几令她立足不稳。滚滚乌云压在古城堡遗迹的上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穿过古老的拱门和倾圯的钟楼,来到最远的石墙边。她一手抓着雕像,一手按着墙边爬上去,无视于狂暴的山风,高高立在墙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