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嫣红了丽颜,羞着出去,没多久,五姨娘嚷嚷的声音就穿透了楼阁,传进房:「怎么?女孩儿家想嫁想疯了,先见媒婆,才见姨娘?」
门帘霍然一声,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帘子,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孔就这么进来。
「五姨娘的嘴还是不饶人。」秋娘含笑道。
父亲子息上艰难,连妻宫都有损。几个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连生了弟弟的二姨娘都没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岁的五姨娘留下来帮她理家。
人人都说五姨娘长了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又出身风尘,不是守得住的。偏偏她与秋娘交好,甘愿留下来,问她为什么不改嫁,她瞪着一双桃花眼,道:「怎么着?我还被男人糟蹋不够,再改嫁一个重头糟蹋起?」
只见她一厢喊热,搧着袖子,「闷闷闷!让我赶紧回了事,王家和钱家还等着跟我讲今年佃租的事儿呢!不过是几件婚丧喜庆,还有月费园子的事情--」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绝。
饶是秋娘记性好,悟性强,这才听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议事,没有不哭着回来的。五姨娘性子急,见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帐房支银子去吧。置衣这件且按下。我记得上回林家织坊送来了些雪纺,到哪儿去了?叫库房乖乖的吐出来,那也是银子买的。慢跟我说裁衣服糊窗屉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纱窗还没糊,今春的衣裳还没裁呢!跟库房讲,雪纺找出来,跟织坊换府里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屉子的纱来!」
「哪里找得出来?」五姨娘噗哧一声,「库房是大爷那儿来的人,不知道早化成酒尿,还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儿掏摸去?!」
「掏摸不出来,就叫他们滚了吧。这种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宫娥我也不要。」秋娘闭了闭眼,调息一会儿,「大伯有话,叫他找我讲。」
五姨娘搧着袖子轻叹,「人人都说我厉害,我哪里及小姐一拎儿?」
秋娘疲惫地靠在迎枕上,「姨娘,妳真觉得我厉害?」那些决断的样儿逃得一丝影儿都没有,看起来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来,轻嚷着:「什么话嘛!妳不厉害,这么大一家子,早喝西北风去了!」握了握她纤弱的手,「这儿热得像火炉,妳的手倒像冰!放宽心吧,我这就逼库房吐出来,不要说雪纺,珍珠翡翠叫他们拉也拉出来!」
秋娘娇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点笑容又跟着消失了。在阴影里的她,看起来像是一抹没有感情的影子。
议了半天事情她实在疲乏得紧。心头发闹,头里冒晕,反身趴在迎枕上,谢大又进来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着长发蜿蜒委地、脸背过去的秋娘,没有惊动她。
好一会儿,秋娘含糊地叹息一声,「怎么了?凝碧呢?」她转过头。
虽然日日相见,谢大的呼吸还是短短停了一下。劳顿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苍白的容颜,染起了火样颜色,嘴唇也奇异地艳红起来。病得这样子,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还是燃着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头,害怕自己流露出不应该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这些事儿不用她做。莲儿,给我水。」她喝了水,纤小的手像是半透明,血管隐约可见。
「什么事儿呢?凝碧不能回么?」她靠回迎枕。
「这是刚运来的货。哪些是要卖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递给秋娘,但她轻叹一声。
「念给我听吧。」
谢大勉强压抑心里的欢欣,平稳的念过一条条的货物清单,见她闭着眼,可以肆无忌惮地望着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睛没睁地交代。「这样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么疏失,你看着办就行。」秋娘缓缓的张开那双妙眼瞧着他,谢大觉得连他的魂都揪紧了。
「谢大,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娇弱的一笑,让他心魂俱失。
「没、没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爷对我恩重如山,这是应该的。」谢大不由自主地红起脸来。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儿,身契也早到了,你们还留在谢家庄,我真的--真的很感激。」她柔不胜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边,我、我--」他结巴起来,跪着仰望她娇弱的容颜。
她定定地瞅着他,半天才轻咳一声。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声音分外和蔼,「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马。」
凝碧。这像是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插在他心口,伤口这么小,却是这么痛。
「耽误她的青春,我也万分对不起她--」她的眼悠远地看向远方。
「--我明白。」他低头。
秋娘又瞅了他一会儿,「我累了。跟凝碧说,我要晚点进食,先让我躺一躺。」莲儿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来。
大伯开出很好的条件,想引诱谢大这个能干管家过去,当她不知道么?
谢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丝冷笑,慢慢的转为凄怆。
呵呵--她跟窑姐儿有什么两样?一样送往迎来,设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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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见她病重若此却一年年的捱过去,无知乡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转生,所以身弱如花,清灵机智非凡女。
秋娘听到的时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讥讽却没人看得出来。
身弱如花?谁像她这样连好好呼吸一口都难呢?她吃的药比饭还多。为了养生,她不敢动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盐损了性命,她这些年茹素,饮食清淡到令人吃惊。
她无法走,更遑论跑跳,这两年身体更不行了,原本还可以勉强写写字,现在连坐起来看书的力气都没有,都是凝碧念给她听的。
这破败的身体,除了还有口气,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身弱如花--的确如花。就这样种在病床之上,哪里也去不得,她连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没有了。上回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她的命,年纪老迈的姚大夫几夜没阖眼救回她,自己却跟着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脸,这种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岁,有能力自保的时候,现下要开始将谢家交给他,他好歹也十一岁了--
「冬弟呢?」她疲惫厌烦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尴尬地看着敬爱的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呢?」她的语气沉下来,「他还没下课么?不是说夫子讲完课,就让他过来?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么?」
凝碧张了张嘴,望着秋娘凌厉的眼神,「他、他--夫子说,他今天没去课读。」
秋娘半天不响,「找他过来。」继续沉默。
好不容易将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来,许久没能坐起来的秋娘霍然坐起,「你!」来不及发声,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脏跳得几乎跳出口腔,旋即软倒在凝碧的怀里。
「不要生气呀~~小姐~~」凝碧哭喊起来,她是这么的害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嘘嘘--不痛不痛,凝碧在这里--」
这焦急又温柔的声音让秋娘神智稍复,她觉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实上,只是软软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头--闹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怀里发抖许久,强熬着发作的痛苦。心跳得连头都剧痛起来,良久未曾发怒,却为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动起肝火。
「姊姊!」忍冬扑到她的膝上,吓得手脚都冰冷,「姊姊,冬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气,不要生冬儿的气~~」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个病弱的姊姊虽名为姊,事实上却比母亲还重要。他哭着,眼泪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条净白,手上的脏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几行。
他终究只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而已。这么一想,秋娘心又软了下来。
莲儿恐惧地喂秋娘紫苏酒,刚噙在口里,秋娘发现点滴也无法下咽,心头一灰,落下泪来。
「姊姊!」
「小姐!」
满满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尽是惊恐。
不要是此时,不要是这个时候--她强撑着神智,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只是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脸一阵阵的发青。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温暖的大掌覆在她布满细碎汗渍的脸上,像是被扎了几针,短促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缓到几乎停止,又挨了几针,心跳又强了些,她胸口的郁闷仍在,只是缓过气来。
许久没有这样大发作,她只觉得筋疲力尽,眼睛几乎睁不开,朦朦胧胧中,她只来得及开口问:「你是谁?义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