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龄面色凝重地说着,「我若不降,就算到时父皇能网开一面不治我欺君、造反之罪,玄玉也定会杀了我。」
「太子怎会-」他才想反驳,却迎上了德龄那双笃定的眼。
「他会的。」
嵇千秋登时愣注。
「他会。」向来最定能忍的玄玉都可亲刃尔岱了,对他又何需手下留情?当年是玄玉在他战败后救他一命,如今放眼国内,灵恩与尔岱死 了,凤翔永不见天日,只要除掉他,就再无人能够成为玄玉的心头大患,若是他不从,相信玄玉定不会吝惜收回当年曾欠给他的一条命。
嵇千秋慌张地问:「可……可就算出降,王爷不也是死路-条?」
「说实话,我不了解玄玉的心思?」他没把握地摇首,「我不知,我若出降,他究竟想如何处置我。」
或许,在他被押至长安后,玄玉不会阻拦父皇下旨杀他,可他又隐隐觉得,只要他降,玄玉就有可能留他一条生路。他一直都记得,当年灭南之战他负伤带伏羲营退至贵安时,没降罪于他的玄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安慰话语。
玄玉的有情与无情,不是只在一念之间,也并非单凭个人好恶,玄玉是在看人。尔岱之所以会死,是因乐浪,也因尔岱直接威胁到父皇与长安的安危,他若要玄玉不杀他,他得让玄玉有个不杀他的台阶下,在玄玉得依父皇的旨意变狠之前,他必须让玄玉能说服自己不需这么做。
话说回来,其实,他并不是挺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在出兵之前,他就有了兵败后一死的觉悟,现下他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他担心在他令下叛变的伏羲营,会在父皇的盛怒之下,跟着他一道走上黄泉。来到丹阳这些年来,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打造了-座新的丹阳城与伏羲营?他不愿让这座丹阳城再次走回战后的前路,又再次遭战火所摧折。
「王爷……」还想劝他回心转意的嵇千秋,在德龄不语地朝他扬手示意他别再多说时,只能无奈地把嘴合上。
走至殿窗瞧着外头的景色,德龄聆听着穿梭在丹阳城里的西风风音,他一直都觉得,这座丹阳城是属于秋色的,每到离别的秋日,城内总是枫红似火,璀灿得一如彩墨所绘的画眷。
到头来,秋日匆匆,人生亦匆匆,这一切不过如朵烟花而已。
年少时,他浪费了太多的时光去满足个人的虚荣,等他真正觉醒时,却是在刻骨铭心的战场上,和战后寂寥地思念韦重次的雪夜里。他无一日遗忘当年韦重次替他断后时那双肯定他的眼眸,以及赵奔、狄万岁他们信任他的模样,还有在这回举兵前,当他手握着梦想,手中那份握有无穷力量的感觉。
虽如烟花,但到底,他也曾灿烂过。
虽如烟花……
杨国内乱半定后二月,太子玄玉自长安返回九江,准备亲自接太子妃冬卿与袁天印一道返回长安,原避战火离开洛阳、九江的百姓,亦纷纷返回故里。
首次以太子之姿回九江的玄玉,奉圣谕对力守九江有功的燕子楼与旗下大军行赏,再与众集在九江的洛阳、九江官员们会晤,以商议在战后该如何重建此二地,又该如何复苏国内民生。等玄玉终于能返抵家门,已是数日之后。
冬卿并未对玄玉调走余丹波不援九江一事多置一词,事实上,在玄玉开口向她解释前,冬卿先领着他来到乐浪位于九江城住所的灵堂内,双双对乐浪上完香后,先行与玄玉讨论,到时该不该带着乐浪的遗物一块回长安。
为了她的知心,玄玉除了只能将她拥紧之外,什么也说个出口,
数日之后,当袁天印终于打发掉那些部急着想向朝廷讨笔款子,个个部伸手向玄玉要钱的官员后,终于能见上玄玉一面的他,在进入玄玉书斋里时,他见到的,不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玄玉,而是-个眼底写满不安的玄玉?
早等着与他谈上一谈的玄玉,开口的第一句话,即是藏在心底的恐惧。
「请不要离开。」
袁天印沉默地看着玄玉,他想,玄玉为了今日与他见面,已在心底准备了很久,也做了过多的猜测。
玄玉恳求地看着他,「师傅,别在这时离我而去。」
长安与九江接连告捷后,他始终都紧绷的心房,依旧没一刻能够放松,他一日夜夜所担心的,就是袁天印恐将会在此之后不告而别。身前身后,在他身边的人们一个个都已离开,无论是生或死,他怕,已助他打下众皇子的袁天印,即会是下一人。
现下杨国内战方毕,一如当年灭南之战后万事起头难,他的身边若是少了处处部帮着他、总是为他指点明路的袁天印,他没有自信能够一个人孤独的撑下去。
袁天印微微一笑,「殿下大业未成,为师怎能对殿下放心?」
「日后呢?」十指紧紧交握的玄玉,屏息以待地问。
袁大印顿了顿,如常地走至他身旁坐下,在他手上拍了拍。
「这就要看殿下怎么做了。」其实他走与不走,全在玄玉的一念之间。
当年拜师时,师傅所说的要求究竟是什?」玄玉干脆趁此机会,把已积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问出。
袁天印再次重复,「袁某不要金银财宝,亦不要高官厚爵,袁某只要殿下答应一事。」
「何事?」
「做个明君,」他的要求,看似简单,也很难。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玄玉在片刻问答不上话,他还以为,袁天印会在大业已成之日,功成身退要求归隐,一如史上那些深知主上皆是能共苦而不能共荣的臣子们,都选择在被君主反噬之前保己弃业。
袁天印扬眉笑问:「殿下以为,某袁所求将会是全身而退?」
「对……」他讷讷地颌首。
「袁某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袁天印正色地澄清,「殿下若是明君,袁某自当竭力侍奉主上,鞠躬尽瘁。」
「若否呢?」玄玉没疏漏他话里的假设性。
袁天印毫不犹豫,「袁某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铿锵有力地撞击在玄玉的心版上。
「当年袁某弃玉权而择殿下之时,可是下了所有的决心与赌注。」
袁天印款款将这些年来的心情道出,「来日,殿下登基后,天下若兴,袁某不敢居功,天下若凋,是袁某置民于水火,袁某有愧于黎民百姓,就算是死,恐也难弥袁某双手之过。」
在今夜之前,玄玉从不知,袁天印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来到他身边的,袁天印在他身上赌上了一个期待,然而在期待的背后,有的,是更多责任,虽然袁天印看来总是将事事掌握在手中,洞烛机先、代他机关算尽,实际上,袁天印与他一般,在这条路上皆走得惊心如履薄冰,因为他肩负的是个人胜败,而袁天印所肩负的,是整座天下人的期待。
摇曳的烛光将袁天印的面孔映得发亮,玄玉静看着这个自他年少时就-直待在他身畔的恩师,突然发现,这些年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袁天印在他身上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与光华,就只是因为,袁天印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
「袁某还记得,殿下曾说过,绝不会让袁某失望?」袁天印含笑地握紧他的手,「是不?」
流窜在眼底的感动,令这些日子来玄玉冰冷空洞的心房,再次注人了一股暖意,他压下喉际问的哽咽,不住地向他颔首?
「谢师傅……」
「现下全国乱成-团,咱们师徒俩,又得重新来过了、」袁天印鼓舞地拍着他的肩头,提醒他日后还有更多难关正等着他们黎明未至,长夜仍在继续。
这是一条无止尽的道路,不见尽处,自起点出发后就不能有结束。纵使途经的种种会令人麻木,也会令人孤独,他们或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身处在其中一直都努力求生的他们,亦同样不肯轻易认输,无论风雨,他们都得肩并着肩携手持续走下去,在这无尽的旅途。
白雪妆点了大地,入冬时玄玉再次回到长安,昔日齐王府的门匾已置换上了太子府府匾,长安城内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况,那些发生在夏日里的事,随着白雪一点一点落下,渐渐遭掩盖在消逝的日子里,或许再历经两个冬日后,人们也部将遗忘那场隐藏了太多心事的杨国内乱。
自口鼻间呼出的气,化为阵阵白雾,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在这日稍息,遍铺云朵的天际露出了久违的星子。
自幼时起就持续练剑习惯的玄玉,夜静时分,独自站在院里仰望着满天星斗,远处袁天印院落的灯火仍是亮菩,在天黑他去向袁天印请安时,他记得袁天印正还在研究怎么对付禄相与德龄的余党,好在明日阎相来访时与阎相讨论,
他身后自个儿院落里的灯也还亮苦,方才在他出院前,他才劝过白日里忙着与尹汗青四处替国库找钱的冬卿,别在夜里也赶忙着缝制腹中娃娃的新衣。他相信,那个急着要去收编益州大军,却被他强留在府内歇息一阵的余丹波,此刻也定是闲不住的在练箭,不然就是又去数落同样也住在这的顾长空去了,他还记得当余丹波见到少了一条胳臂的顾长空时,头一件事就是先赏顾长空一顿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