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恩一点也下意外。
被迫卸下太子职务,无事一身轻,也再无人来访的灵恩,静坐在宫内御园的假山旁,低首看着脚边这一池养满珍鱼的水池。
夏日已近,朝阳将他晒十一身细汗,一径凝视着池水里相互争食的鱼儿的他,在池畔的绿柳迎风拂上他的面颊之时,他仰首看了看,突然间,他觉得这小小的园子,就是现实世界的缩影。
他就像是挤在这池水中的鱼儿,若是不够强壮敏捷,注定就无饵可食,又瘦又弱之余,若是又刚好遇到池中之鱼遍饥无饵,那就只有成为其它鱼儿的腹中飧,而池中其它的鱼儿,恰恰正像他那些要他垮的皇弟们。
凤翔处心积虑要他自干岁之位跌下来,玄玉断然回拒了他的求援,德龄畏事不肯出兵,尔岱要等父皇旨意……在他们心中,他不是皇兄,他只是他们急欲打倒奸取而代之的太子殿下。
而岸上的扶风弱柳,就像是只会随权势四处飘摆的朝臣,风儿往哪吹就往哪儿摇,哪儿得势就往哪边靠,无情亦无信。
辛苦站在太子之位上数年,没想到风云变色得这 快,一夕之间,他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狠狠摔了下来,在巨滔纷涌的这段短短的日子里,他经历了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的难堪,不断汇聚的耻辱感,化为一腔忿火,日以继夜地在他胸口熊熊燃烧着,怎么也无法平熄。
低首看着身上这身太子服,他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背叛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手拉他登上太子之位,如今却又要将他扯下的父皇。
杨国今日能有这片江山,不是因靠他底下那批皂弟们南证北讨,而是当年他与父皇父于联手扯下前朝幼帝,是他在朝中助父皇登上帝位。在建国之后,无论是指使皇弟们去铲除前朝旧臣,或是处理掉那些不从的亲王们,也都有他的份。自开国以来朝中能如此安宁无波,也全赖他游走朝中代父皇对百官下功夫,这太子之位,理所当然是他的,父皇凭什么夺走他的千岁之位?这世上,人人都可指责他的不是,唯独父皇不能。
他不能。
搁躺在掌心上的苍龙翡玉,在阳光下看来雕工紧美、通绿发亮,但若是凑上前细观,则可发现这块美玉其实并没有那么完美。
绿色翡玉,微有瑕痕。玉石尚都有瑕了,人又怎有完人?
他还记得,当初父皇将这块玉交给他时,是说最能为父皇分劳担忧的皇子,除了也受了块白虎美玉的玄玉外,就属责任最重的他了,他与玄玉是父皇心中的两根支柱,一为龙,一为虎。这些年来,他始终都将这块玉、这份责任带在身上,父皇当年把这块玉交至他手心里时所说的字句,更无一日遗忘。
但忘了的人却是父皇。
回想起当年素节的下场,再对照今日的自己,灵恩不禁觉得心寒。难道真如前人所说的,身在帝王之家,就真只能共辱不能共荣?最是无情者,也皆来自帝王家?
据被他安排在宫外负责传讯的甘培露派人来报,盘古营虽遭圣上派人严加看管,但盘古营上下,以冠军大将军霍天行为首,自始至终都效忠于太子,从无二志。
为营救太子出东宫,霍天行在暗地里派兵在京畿布防,日后将联合东宫六骑先下东宫再夺皇宫,如今,就待他一声令下。
当初征兵壮大盘古营时,他没想过会将盘古营用在这事上头,那时他的想法就只是为日后对付其它各营而己,没想到现下盘古营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符,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盘古营首先要对付的,竟会是父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必须赶在被冻结兵权之前采取行动,他必须赶在父皇真从了朝臣所谏,废了太子之前守护住这个位置,他必须……为自己找条生路。
因此即便这将会是逼宫,这会是兵变,与其什么都不做而落得一无所有,后半辈子可能就得在囚牢或是软禁中渡过,他情愿放开一切就为自己赌一把,不为其它,就只因他要为自己争口气,将那些快从他手中被夺走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这不是他的错,是他们逼他走上这条路的。
当阳光映人灵恩的眼底之时,他蓦然握紧了手中玉,站起身子使劲将它扔出去,飞过小池的美玉在晴空下划出一道绿色的光影,而后撞击在池畔的假山之上,碎了一地。
包括父皇在内,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战役中的刽子手。
以师祭为由请求离京前往洛阳的阎相,在得圣上俯允之后,当日便携着许多门人与朝中与他走得近的大臣们,驱车连夜离京,连绵的车伍,速度一致地在夜色中急驰。
「相爷您还好吧?」已经很习惯舟车劳顿的尹汗青,在车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看着面色如土的阎翟光一阵后,边问边替他取来水壶。
很不能适应这等长途奔波的阎翟光,拾起一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有些透不过气地掀开车帘:心绪沉重地瞧着外头挂在墨色天际上的无数繁星。
「恩师百岁祭辰……」阎翟光愈想愈烦恼,「咱们以这个借口离京,成吗?」
尹汗青愉快地挑着眉,「怎会不成?」他可是在伤透了脑筋后才找到这么一条法子,也奸险阎相那个已升天的恩师世居洛阳,不然他还真找不到法子让阎相离京前往洛阳。
「但朝中-」这种借口有谁看不穿?
「圣上早在朝上言明,任何人等皆不许插手刑部调查太子之案,下官认为圣上这话并非是说给百官听的,而是针对相爷及国舅,因圣上不希望此案在水落石出之前,再受外人之扰以失真相,』尹汗青才不在乎朝中人怎么想,他只在乎圣上怎么看,「这不,相爷这一开口要定,圣上不也无二话?』
「但那是在太子末行动之前。」
一脸心事重重的阎翟光深深叹了口气,「听说盘古营已经暗中行动了,想必圣上在知情后定会心急的很。」向来圣上就是很依赖他的,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时,身边却没他在,也不知圣上能下能应付得来。
被车下突如其来一个颠簸震得有些坐下稳,尹汗青勉强坐正之后,再把他还不知的现况说得更清楚点。
一实际上,太子早巳在京畿四周布下重兵,捆信再过下久,太子就将举兵。」他们之所以要赶着离京,就是为了太子。
听了此话后,阎翟光猛然抬起头。
「那圣上……」
尹汗青摊着两掌,「除了咱们的人外,朝中百官与圣上恐怕都将会被困在京中。」还好他动作快,要是再慢一点,只怕他会坏了玄玉的一盘棋。
阎翟光颓然地一手抚着额,「老夫早该料到,太子被逼急了,就只有走上兵变一途……」
尹汗青拱手朝他一揖,「相爷,现下咱们救不了谁与谁,能保住一命,就算不错了。」
「说的是……」与他相识至今,阎翟光从不曾如此庆幸身旁有他的存在,「歹亏你深谋远虑,能想到赶在大乱之前提醒老夫得避一避。」
「相爷谢错人了。」摇着双手的尹汗青可不敢居功。
他一愕,「这不是你的主意?」
「是齐王交待下官务必要让相爷平安离开长安的。」九江那边的人,向来都专挑难题来找他麻烦,考验他的能力,他不过是照着玄玉给的指示办事而巳。
「难得他能想到这点…」倍感欣慰的阎翟光点点头,很高兴自己看人没看走眼。
尹汗青懒懒-笑,「齐王想到的可多了呢。」
心情沉重的闾翟光却一点也笑下出来。
「相爷?」
他-手拧着眉心,「圣上有难老夫却离君侧,日后,老夫该如何向圣上交待?」虽然说他现在是脱厂身,但总会有回到京中的一闩,到时等着他的,恐怕就是圣上的降罪。
尹汗青相当乐观,「相爷不须担心,这点王爷已盘算好了,待到九江之后,相爷可亲自问王爷。」
「九江?」他有些不懂,「咱们不是要到洛阳暂栖一阵吗?」对圣上说的借口是洛阳,这一路上走的方向也是往洛阳,怎么……
「洛阳这地,相爷待不得,唯有到九江才能保相爷万全。因此咱们表面上是往洛阳,待到洛阳后,咱们还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到了洛阳后,他还得想办法瞒天过海,弄个假阎相待在洛阳才成。
「怎么,洛阳不妥吗?」阎翟光的心当下被他的一席话揪得紧紧的,「你不是说洛阳自始自终都不是太子的,实际上它一直都是齐王的?」
「这是两回事。」没说更多的尹汗青,在车马止顿时掀帘看向车外,「相爷,咱们到了。」
夜半开启洛阳城城门迎客的洛阳太守康定宴,在所有车马皆已入城后,立即下令关上城门,待阎相所乘之车停妥之时,率官员前迎的他赶紧上前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