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我这样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食乐惊喜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吞下第二口饭菜。
昔东浚似笑非笑,再塞第三口。「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想『乐食楼』的老板可能会知道。」
「乐食楼……」她一边咀嚼、一边认真想着。
「如果走运的话,或许在明天离开长安之前,你就可以找到你的家人了。」
「你要离开这里?明天?」
食乐呆住,小嘴微张。昔东浚逮住机会又喂了第四口。
「为什么?」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叛军安禄山就要攻进城了,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须离开。」
「好好的,为什么要攻城呢?」
食乐揪着心口,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心惊。听到叛军攻城这件事,她不是慌乱害怕,而是不安──一种生离死别的不安。比她忘了自己的感觉还要可怕!
「皇上呢?皇上不管吗?」她急问。
「目前这局势,我看他也无力挽救什么。」昔东浚就事论事,同样也担心百姓安危。
「怎会这样?」食乐喃喃道,心隐隐作痛着。
泪,也控制不住了。
「别又哭了!」昔东浚蹙眉,不悦见到她的眼泪。「至少吃完饭前,不准哭!」
食乐吸了吸鼻子,就是止不住抽噎。比起之前的又哭又笑,她现在的泪有着浓浓的哀伤。为什么?
昔东浚细细观察她的反应,想了解她的心思。
打她一出现开始,她总是对他笑!
不管身体状况多差,她总是笑!
就算哭了,她仍不忘带着笑!
像现在这样夹着心痛的泪水,他是第一次瞧见,这令他……很不安?!
而且心疼!
昔东浚压抑着心中被强烈勾起的情绪,喂上第五口。
「吃饭,别哭。」第一次,他的声音是柔软的。
食乐抹去泪,乖乖张口吃饭。
两人没再开口说话,只是各自沉默着。
看着食乐强忍泪水勉强吃饭的模样,昔东浚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她明明听了自己的话,努力不掉泪,也乖乖吃饭,他到底还烦些什么、恼些什么?
「昔大哥……」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唤。
「嗯?」
「谢谢你。」
「谢什么?」口气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沉。
「谢谢你对我好。」
「我对你并不好,我让你撞肿了鼻子,还拉伤了你的手臂,记得吗?」
「可是你喂我吃饭。」
「因为我不想府里多出个饿死鬼。」
「所以我喜欢你是对的!」她抹去泪,努力挤出惯有的微笑。
「什么?」挟菜的手停顿了下。
「我想我以前……」
「浚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食乐正想说的话语被阿沅急忙忙的叫喊给硬生生打断,只见阿沅拉着大夫冲进「雪阁」里。闯入原本只有两人的世界。
「浚……浚爷?!」
阿沅像个木头人,僵杵在门边,目瞪口呆。
他他他……一定是眼花了!
否则他不会看到一个已经昏倒的人正在吃饭……
更不会看到他们家浚爷正在喂人吃饭……
他眼花了……绝对眼花了……
「出去!」
冷得可以杀人的嗓音从昔东浚口中迸出。
「是,浚爷!」
阿沅不愧是最佳忠仆──识相,机灵!怎么匆忙闯入,便怎么匆忙滚蛋。
绝对不辱使命!
第五章
入夜,新罗坊内灯火通明,昔宅也不例外。
众人忙进忙出,为即将来的避难远行做最后打点。
以住,阿沅总是为了替浚爷跑腿办差,跑来奔去的,尤其像现在这样需要人手的时刻,更是少不了他的差事。
可现在,他却只能在「雪阁」外闲来晃去,无所事事。
他不是在偷懒,也不是享受特权不必工作,而是……
「阿沅,你要不要进来屋里坐?外头很冷呢!」食乐对着门廊外的阿沅喊道,他已经在外头走来走去好几个时辰了!
「不行,除了送饭之外,我不能随便进你房间的。」阿沅两手交叉在袖子里,缩着脖子直打咚嗦。
「没关系,我准你进来!」食乐允道,神色自若。语毕,即转身进房。
三更半夜,一位姑娘家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总免不了让人有轻佻之嫌,但──
阿沅傻了!他用力揉揉双眼,以为自己再度眼花,因为刚才那一瞬间,食乐姑娘似乎散发出一股罕见的尊贵气息,尤其是那口吻,说不上来,既不高傲、也不是颐指气使,却让人有种无法违抗的威仪。
这怎么可能?
打她莫名其妙出现之后,撇开先前受的伤不说,一下摔伤鼻子、一下又拉脱了手臂,样子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还常常问些令人费解的怪问题。他怎么看、怎么想,都不觉得她会是出生富贵人家的千金。
「你不进来吗?」
见阿沅没动作,食乐又踅回门边。
「没浚爷的准,我……我不能进去。」阿沅坚持道,誓死只听昔东浚一个人的。
「这样啊……」食乐偏头想了想,突然返回房里,半晌,只见她以没受伤的左手,将一张椅子吃力拖出。
阿沅见状连忙冲上前接手,紧张喊:「喂喂,你要做什么吩咐我一声啊,干么自己动手啊!」他可不是好心援助,而是浚爷有交代,要他看顾她,只要她有需要帮忙的事,他就得立刻照办,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雪阁」闲晃的原因了。
「既然你不肯进房,那我只好出来了,麻烦你再搬一张。」
门外,食乐先坐了下来。待阿沅搬出另一张椅子时,她很自然地挥手赐坐道:「你也坐下,陪我聊聊。」
又来了!那种耀眼的威仪又出现了!
阿沅不禁瞠目结舌,这回,他没再拒绝了,很顺从地跟着坐下,而且是正襟危坐。
「你们好象很忙?」看着穿梭在院落中的光亮,她知道大家都还在忙着。
「那是当然,这种时刻岂会不忙?该带的、不该带的家当,总要筛选整理吧!」未来赶路避难的日子,恐怕也是难以合眼好好睡觉了。
「阿沅,你觉得我很烦吗?」她忽然问。
「嘎?」怔住,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你们一定觉得我很烦──」她径自接话回答。「来路不明、笨手笨脚,不但无法帮你们的忙,还要劳烦人来照顾,感觉上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喂喂,你干么这样说你自己啊?」哪有人会把自己批评得一文不值的?
「我有说错吗?我的确是这样啊,来路不明、笨手笨脚……」她好认真地说道。
「呃……是没错……」想了想,她说的也是事实啦,但总觉得怪怪的。
「所以,如果我一直跟着昔大哥,肯定会给他添麻烦吧!」她好忧虑地认为。
「嗯……这个嘛……」
「你也这么认为,对吧?」她好诚恳地追问。
「欸……有一点……」
「唉,果然。」重重叹口气。「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她幽幽然地看着暗黑的天空,想着自己的去留。
她不能离开长安!
白天和昔东浚谈过话之后,她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安。
她直觉她的家人都在长安,如果她就这么跟着昔东浚离开,她有种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家人的恐惧。但同样地,昔东浚他们就要离开长安了,如果她没有跟他们一起走,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昔东浚了……
该走?该留?她难以抉择!
但她唯一确信的是,在长安,一定有知道她过去的人。
「这……食乐姑娘……如果你是怕浚爷丢下你的话,这你大可放心,我阿沅可以性命担保,浚爷虽然看起来很可怕、很凶、很吓人……」
「胡说。」食乐眉心蹙起,诚心护卫道。「昔大哥才不可怕、也不凶,更不会吓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阿沅怔忡了一下,讶异于食乐捍卫昔东浚的言词。
「哎呀,你别急嘛,我要说的是,浚爷他虽然很可怕、很凶、很吓人,但是,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收留孤苦无依的我了。」想当年他流落街头,因为偷窃被人追打,浚爷不但伸出援手帮他,还让他跟着办差,他其实非常明白,浚爷身边根本不缺人手,也不喜欢被人伺候着,可是,浚爷依然照顾他。
这样的恩情,他阿沅永远铭记在心。他曾暗暗立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伺候浚爷,任凭浚爷差遣,即使日后浚爷回去新罗,他也一定会跟着同行。
说到自己的事,阿沅忍不住流下一滴……唔,好冷!鼻水都快滴下来了!
食乐听了也是好生感动!一滴清泪自眼角缓缓流下。
她就知道她没有喜欢错人!就算昔东浚不认得她,就算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可她对昔东浚的感觉绝对不会错!
「昔大哥的好,我当然知道,可是……你真觉得我是该『带走』的人吗?」
「啊,什么意思?」
「就像你刚才说的,该带的、不该带的,总要筛选、整理一下吧!」她又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