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闭上了眼,微微颔首低声回道:“施主,言重了,贫尼身入空门,只图还我自在之身,这之中何来的委屈?”
“只图自在之身!”玉庭粗嗄地打断青衣的话,他赤红了双眼追问着:“那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地?”玉庭激动地上前一大步,立在青衣的咫尺处,他放柔了目光,将整个视线投注在青衣无波无澜的面容上,企图融化她面容上的那片冰冷。
青衣别过了身子,跑在蒲团上头,昂首望着佛祖,紊乱的心再一次得到了平静。她口吻平淡地开口道:“贫尼已将自个儿交给了佛祖,施主也该早日忘了贫尼,让贫尼获得解脱。”
玉庭闻言,跪倒在青衣身旁,他逼着青衣正视他的眼。“你要我放你走,让你得到解脱,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谁来让我得到解脱?”
他攫住青衣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正,让她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你可以忘了我,忘了那段属于我们的日子,但是,我们的孩子呢?你真能狠下心来,弃他于不顾吗?”以玉庭对青衣的了解,他有理由相信青衣现在唯一的弱点便是他与她的骨肉。
听到玉庭提起了孩子,青衣的身子禁不住地晃了一下,她的心飞往一年前,那个下了雨的夜晚,那个逃离孙家,却无处可去的晚上。
就在那样阴冷的夜里,无情的雨打在她单薄的身子,她身上没带半点银两,只能避身在一间破庙里,然而,就在那天,她单薄的身子禁不起阴寒的天气,于是,老天爷就这么带走了她的孩子,她,小产,失去了骨肉。
而现在,玉庭竟然回过头来跟她谈孩子!
青衣的眼神转为幽凄,她的心在为她的孩子抱不平,在控诉当初要不是玉庭不信任他,那她的孩子就不会死。
青衣倏然站起身。她现在才了解为何师太说她情障太重,不能皈依,原来,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禁不住要去怪玉庭,怪他当初不愿相信她的清白,以至于让她失去了她的亲骨肉。
眼看青衣转身就要离开了,玉庭急得去抓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如果你可以狠得下心抛夫弃子地将自个儿交付给佛祖,为何没那个勇气在佛祖面前承认。”
青衣咬着唇,瞅着泫然欲泣的目光盯住玉庭,那个眼光是那样的凄绝又带恨。
玉庭倏然心惊了。
为什么青衣的眸光会有如此深的怨与恨,难道……玉庭突然意识到以青衣的性子,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割弃那段骨肉亲情,她不是那种会不要孩子的娘,那么——玉庭的心抽紧地缩在一起,而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箝着青衣的一双玉臂上,他急切切地问着:“我们的孩子怎么了?”
一想到她那无缘的孩子,青衣的泪便答答答地滚落在地。而这样净是流泪,却不言不语的青衣更让玉庭慌了主意。
玉庭知道她从不轻易在人前落泪,青衣之所以如此情不自禁,那便是孩子出了事。“告诉我,咱们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死了,死了,他死了。”青衣朝玉庭嘶吼着。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淡忘掉这个伤、这个痛,但是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却仍旧冲散不去失去孩子的创痛。
她是个失职的娘亲,当初她要是小心一点、谨慎一些,那么她便不会受了寒,而小孩也就不会流掉。
青衣径是无言地流泪,静默地为胎死腹中的小孩伤心难过,而玉庭紧紧搂住泪眼婆娑的妻子。
他从不晓得这一年来,青衣是在丧子之痛中度过,他以为,她只是不能原谅他对她的不信任,所以青衣才刻意回避他,回避整个跟他孙玉庭有关的人事物,没想到,青衣不能面对的是失去孩子的苦与痛。
“你就是为了这个,而下定决心皈依的吗?”玉庭搂着青衣,轻柔地问。
玉庭的柔声低语惊醒了青衣该有的理智。这早已成为过眼云烟的事,不该再触动她的心,她不该再为这件事哭泣,不该再依偎在玉庭的胸膛。她不是早该心静如水的吗?
青衣猛然推开玉庭的身子,僵直地背过身子,伸手拭去了自个儿眼角边的泪水,佯装坚强地反驳说:“不,不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昂望着佛祖一脸的庄严肃穆。“贫尼之所以会看破尘世,不是在躲避伤痛,而是真心想让自己在红尘中沉殿,不想再惹任何的俗世烦恼上身,施主,你若真心为贫尼好,那么就让贫尼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吧。”
青衣坚强地回过身子,面对玉庭说出她的请求。
她只想伴着佛祖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只想为自己那死去的孩子多积些福报,她的心愿就仅此而已。“放过我吧,对你,我已无爱无恨了。”
所以,她现在是在求他的成全,成全她让她此一生如此无悔无求地过,是吗?
玉庭的眼胶着在青衣脸上的那抹坚定。他知道自己是再也挽回不了青衣的心了。
不管青衣原不原谅他,玉庭还是天天去道观走一遭,看看观里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在道观里的这段时日,玉庭发现其实这间道观很清贫,观里的修行者常常得下山募款来整修她们的屋瓦,以免遭受风吹雨打。
知道道观的难处后,玉庭马上捐了一大笔银两给青徵观,希望能改善观里的生活,让观里的道姑们少些生活负担。
除了捐赠银两之外,玉庭也常常爬上爬下地替道姑们做一些屋瓦修补的工作,而观里一些粗活,他更是二话不说地接了下来。玉庭嘴上虽答应青衣,说愿意放她自由,不再对她苦苦纠缠,但在玉庭的心里,还是希望青衣能被他的举动给感动,而后回到他的身边。
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这道观从破旧不堪到今日的整齐光洁,眼看青徵观就快修复完毕,而青衣对他的态度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这——这教玉庭好苦恼,他不晓得在道观修复完工后,还能拿什么借口来道观,来亲近青衣。
远远地,青衣便看到玉庭挑着两大桶的水往她的方向走近,她就这么凝望着一步步向她走近的玉庭,青衣突然好想逃。
她受不了每天看着玉庭爬上爬下地修补屋瓦、受不了他肩挑两担的辛苦模样,因为她知道玉庭之所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何必呢?他既已说要放了她,让她自由,那为什么又要做这些事来让她感动,甚至,让她为他的辛苦而心生不舍?
噢,不!她怎能对玉庭还有感觉!她怎能以为玉庭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她!她怎么可以如此自做多情地织了一张情网来囚禁自己!
不!她不能逃,她得挺起腰杆去面对玉庭,因为她若逃了,便代表她依旧看重玉庭,她的心里仍旧有他在。
青衣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挺直了腰身子平静地迎向正面而来的玉庭。
玉庭看到青衣了。他喜上眉梢地笑开了眼与眉,他笑口开开地想上前跟她攀谈,但他的喜悦一碰到青衣的冷若寒霜便凝结在面容上,成了尴尬。
她仍旧不能接纳他!他依旧是无望的!
玉庭的心一下子便沉落到了谷底,他的眼瞅在青衣的面颊上满是苦楚。
而青衣依旧视若无睹,径是对他微微颔首,微微一笑,而后又静静地离去,她之于他就像别的道姑对待每一个施主一样,是那么的恭谦有礼,然而就是没有感情成份在。
玉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在企图融化青衣的心的这条路,他势必会走得很艰难。
越过玉庭的身子后,青衣便强要自己不要回头,因为她怕自己若回头再看玉庭一眼,她的心便要融化在他那满脸的苦楚里了。
青衣小驰步回到自己的禅房,慌忙地关上门扉,连带的也将自己的心锁在房内,不让它飞往玉庭,不让它被玉庭眸中的柔情给软化。
青衣重重地关上门后,便闭上眼将身子停靠在门板上。此时此际,在她脑中飞掠而过的竟不是失去孩子时的痛楚,而是与玉庭那段新婚时的恩爱!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脑子对往昔的情爱还牢记的如此根深柢固?她不是要将自个儿的下半辈子交付给佛祖了吗?那为何心中还会有玉庭的身影在!
青衣来不及细细思想感情思索,突然门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那急促声响起的是观里一位新近小道姑的声音。她急切地敲着她的门板,急嚷嚷着:“师姐,师姐,你开开门呐,孙家少爷……孙家少爷他刚刚爬上了屋顶,却不小心……不小心——”
青衣倏然拉开了门,急急地追问那位因过度惊慌而结巴的小道姑。“玉庭他怎么了?”
“孙少爷他……他在修补咱们的屋顶时,一个不小心,便摔了下来。”小道姑终于将话给讲完了,然而青衣却早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