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六十几了,怎么撑起这一个家?
不只舍不得孙女儿,也舍不得她的媳妇,明明是个美人儿,可惜命不好。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她……」
「我没怪你。」奶奶低着头。「阿荣出去,我当作死了,回来也只会向我这老母伸手要钱,还有脸跟你要!你被逼要去陪酒,我不忍心啊!我那废了的儿子,等到死也不会改变,我这一生不会指望他了,老了死了也不求有人送。可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听人说那社长的老婆病了,有机会你也许可以扶正,如果不成,攒些钱留在身边也是好的,我不会要求你照顾我,可是兰还小,我这个白发人没有办法照顾她一生一世。」
她的奶奶劝了她妈妈好几次,又哭又来的,她妈妈也跟着哭,可是终於没有走,留在这个永远暗暗的房间,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的爸爸。
这个爸爸,是别人眼中的姘夫,可是她知道,这是爸爸。这暗暗的房间,只有在他回来的时候亮起来,他长得很好看,高高的、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她常听人家说:「那女人的姘夫皮相生的好,可惜一脸的坏模样。吃软饭的,就这副德性!」
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是清醒的、是高兴的、是讨好的,家里会出现好吃的东西,妈妈不会打她;这一个漂亮的爸爸,好像带来光亮的天使,那短暂的一刻,她的家庭是完美的,有爸爸有妈妈,有好吃的食物跟温暖。
可是这种假象很快就会消失,带来光亮的爸爸其实是一个恶魔,他回来把妈妈的希望抢走,让她妈妈花更长的时间沉浸在悲伤里面,更憔悴、更堕落。
他也不甚在意兰,这样瘦小的孩子,到底几岁了?很少听她开口说话,总是蜷着身子很安静地缩在桌脚边,拿着大大的眼盯住他,连眨一下都不会。他想,她在阿玲的肚子里跟着吃了太多药,或许是个白痴也说不定。
这孩子如何反正也不干他的事,充其量他只不过曾经凑过几亿分之一的热闹,怎么也不能算是他的责任,是不是白痴与他何干?要不是阿玲还有本事挣几个钱,他是连回来都懒。
听阿玲说她攀上个有钱的日本老头,要他回来,说有好处给他,没想到才拿她一点钱,她就哭哭啼啼地不让他离开,惹人心烦!所有的女人就她最不上道,什么老婆跟小孩,全是狗屁!
她干嘛不跟着有钱老头去日本算了?她日子如果过得好,有钱能寄回来,给他多喝几杯酒、多泡几个妞,那是最好;没钱寄回来,他也不会罗嗦,反正女人有的是,最烦的就是像她这样,又哭又闹,不让他走,逼他不得不使用暴力来换取自由。
什么责任、什么是爱,他全部不懂;是活是死,他也不稀罕。
其实她很傻,寄望在他身上,就是傻。
女人傻起来,特别可怕。
他走的时候,笑笑地蹲下来看箸缩在桌脚旁的兰。
「知不知道我是谁?」
兰点了一下头,很慢地,让他又想到迟缓儿。这孩子真的不是很妙,但也无妨,他不会在乎。
「叫声爸爸?」他突然起了一点逗她的兴致,却不是很高。她不叫也没关系,他起身就准备离开。
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连她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吸引人,这就是妈妈不愿意跟有钱的伯伯到日本的原因?
为什么?
这样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柔的脸,在一眨眼的刚才,将妈妈揍得不省人事,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鬼,这一个鬼,如何能在阳光底下不被融化?
兰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不是所有的鬼都会在鸡鸣的第一声消失,这一个看得见、从来不打她不骂她也不曾抱过她的鬼,比抓狂的妈妈还要令她觉得更遥远而冰冷万分。
阿荣,她的爸爸,亲生的爸爸,别人眼中她妈妈的姘夫;她不怕他,他只是个没有随阳光消失的鬼,他只是一个没有温度、令她觉得好冷好冷的鬼!
她没有怕他,也没有恨他。
他耸耸肩,作势要走,想了一想,伸手到口袋捞了几张千元大钞给她,像扔给街边的乞丐一样扔到她脚边,算是给她一点买糖果的钱吧!
她没伸手去捡,只盯着他看。
没趣!肯定是个白痴!她连捡钱也不会。他眉尾挑了一下,很无谓地想到,他阿荣的种原来是个没用的废物?早叫阿玲去打掉了,结果看她做出什么蠢事!
「嗳,我走了,有钱就赶快收好,要不等你妈妈醒来,把钱拿去换酒喝,我看你吃什么?」
他边说就开门出去,走下楼梯,头也不回。
她跑到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渐行渐远,所有的光亮,仿佛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她没有恨他,也没有爱他。
只是贪恋那道假的阳光,觉得假的也好,也会有短暂的温暖。
她很快捡起地上的钱,叠好后攒在手心,跑着下楼,跑到奶奶住的地方。奶奶总是为钱烦恼,她会需要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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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你爸爸回来了?然后又走了?」
她点点头,任由奶奶抱着她,任由那热热的泪水烫进她的头皮,流进她的心里。她举起手,不舍得奶奶哭,擦去的泪水,却一再淌出来。
「我可怜的兰呀。」老妇人为可怜的孙女儿哭。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辈子也没有办法聪明了,可是她也绝对不是一个白痴。
「奶奶,你不要哭嘛,我不可怜,你看看,妈妈有好几天没有打我了,那个人还有拿钱给我耶。」她拿钱给奶奶,顺便让她看看手上结痂的伤痕,要让她放心。
老妇人别过头,内心翻搅的不舍与疼痛,不愿让孩子看出来。抖着声音,她说:「你功课写好了吗?」
兰笑了笑,点点头:「都写好了。」
「你不是说,你妈妈怕亮,不让你开灯写作业?」
「我点蜡烛呀,妈妈睡熟以后,我偷偷点蜡烛写,蜡烛很亮,我什么都看得见哟!」
「是吗?兰真是乖孩子。」老妇人眨眨眼睛,伸手摸着她的头,说:「你知道今天谁要来吗?小芳要来哦!」
「真的吗?」兰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身子都跃高了。「真的真的?」
「嗯!」
「那我去巷口等她。」
「还没那么快,坐在屋里等也是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她迭声说:「这巷子高,她由下面上来,我站在巷口,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她也可以第一眼看见我。我等她,她会高兴,她高兴,我也高兴。」
话还没说完—她人就跑出去了。
一会儿又跑回来,跟奶奶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百元?我想请小芳吃冰。」
奶奶给她一百元,叮嘱着:「你钱收好,小芳她比你有钱,让她请你吃冰,你的钱留着买你自己喜欢的东西。」
「每次都让她请我?」
「没有关系的,小芳不是别人,她不会因为你不请她就生气。」
「是吗?」她有些迟疑,捏紧了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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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小芳!」远远地,就看见穿白色衣服的小芳,像小公主一样,大她半岁,全世界最漂亮的表姊!
「兰!兰!」小芳提起裙子,也向她跑过来。
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像一百年没见过面。
任谁看见她们俩,肯定要说:漂亮的是姊姊!
圆圆白净的脸蛋,十足礼貌乖巧的模样,大大的眼睛总是闪着慧黠的光芒;考试年年拿第一,奖状一个箱子也装不下。
「这孩子聪明又有气质,长得好漂亮啊!」
这样的话,兰跟小芳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听到,听到的时候兰好高兴,高兴到像别人称赞的是她一样;称赞小芳的话,她听见就高兴。
兰不漂亮吗?并不是!
兰也很漂亮,只是漂亮得太野!她的眼睛也大,就是不如小芳滚圆滚圆的纯净气质,兰的双眼皮会笑,飘到深长的眼尾处便像飞起来似的,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很明显,这似笑非笑的正是桃花儿样。这样的长相,不会是一种福气,也不会有人去赞美,都说是个野孩子也好、是个不正经家庭的孩子也好,最怜悯的一种说法——她是个命苦的孩子!总之,小小的年纪,从来没有听见过谁赞美过兰,就连她奶奶也不会。
她奶奶是太过忧心,忧心到没有办法注意兰的小心灵。
兰是不够聪明,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她只知道喜欢小芳,喜欢到比喜欢自己还要多,而且多很多很多,所以听见小芳被赞美,比听见自己被赞美还要高兴,虽然说,她并没有可以比较的。
反正小芳聪明、小芳漂亮、小芳最好!全世界她最喜欢的人是小芳,小芳也说,全世界最喜欢的人是她!只要有小芳,她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