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回到家中的硕人,甫一进门便带给了进兴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丫头,你没哄老爸开心吧?”进兴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
“信誉保证,”硕人举起手来做发誓状。“从今天开始,除非有特别需要帮忙的场合或地区,否则我绝不再轻易出门,更不会长年不在家了,爸,我要多抽一点时间陪您、照顾您,和程勋做您内外的左右手。”
“程勋,你听到没有?”进兴唤道:“快帮我做个见证,免得这丫头两、三天后,又改变主意想跑到什么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去当义工。”
“爸,”硕人朝坐在单人沙发上,一迳带笑瞅着她看的程勋抛去一朵灿笑后再说:“不是跟您保证过了吗?瞧您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相信,在政界浸淫久了啊,性格果然都会遭到扭曲。”
“你看看你这丫头在胡说些什么?”
“真的嘛!不过我做这么重大的牺牲,您也得兑现一个诺言才行。”
“什么诺言?”
硕人挤到父亲身边去,攀附在他臂膀上说:“下一任立委,不要再出马竞选了,回家安享清福,您已经为选民奉献了大半辈子,接下来是否也该转换一下角色,由我来服务伺候您呢?不然,”她噘嘴道:“我这次决定回家里来,岂不就是白回了?那多不好玩。”
“喂.老爸我又不是你的玩具,叫我退休回家,就为了陪你玩啊?”
“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朋友、人群再怎么熏要,总还是重要不过我们彼此吧?这也是最近我想通的一个道理,如果我服务了全天下的人。却独独遗漏了您,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爸………”说到最后,硕人已泪眼盈盈,连忙低下头去,强忍泪水。
“硕人?哭啦?爸爸又没说不答应你,怎么用起苦肉计来了呢?”听了其实十分感动的进兴,毕竟年纪较大.还能佯装镇静的逗女儿道。
“爸!您最讨厌了啦,每次都要这样出我的丑。”硕人破涕为笑,乾脆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你再这样闹下去,才真会让程勋看笑话哩,其实啊。我本来就已经打算好在这一月内退休。”
“真的吗?”硕人既惊且喜的拉住父亲说:“您没骗我?您……找到理想的接班人了?”
“对,上回那场手术啊,不但打通了血管,还像是同时打开了我的心房,让我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
“我何尝不是?若非您那场病,我可能到现在都还不晓得应该要把握当下,及时的孝敬您呢。”
“这么说来,老爸是病对罗?”进兴揽住女儿的肩膀笑道。
硕人立即以指关节轻叩三下红木桌面。“百无禁忌,大吉大利,爸,拜托您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好不好?对了,您还没告诉我,您的接班人是谁?”
进兴却不忙着回答,反而站起来说:“稍安勿躁,丫头,我觉得人家理想,可也要对方愿意出来竞选才成啊,你说是不是,等我问清楚。一切敲定之后再告诉你;今晚嘛,我们先来吃个团圆饭,我去请厨子加菜。”他边朝后头走,还边吩咐道:“程勋,你别走,留下来一起吃,你一走啊,我们父女俩可就成了二缺一,不算团圆罗。
“委员,我想吃‘十全’菜。”一直没有出声的程勋突然开口。
“十全菜?”进兴锁起了眉头,“现在都快开饭了,顶多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你叫厨子怎么做得出十全菜来?”
“放心,绝对做得出来,这两天我嘴馋,老是想着这道菜,所以早央厨子准备,今早还在厨房里帮她撕了半天的金针,没办法。谁教我是始作俑者,累她又买又洗、又切又煮的?要把十项材料都处理得纤细如发,吃来入口即化,还真是门功夫。”
“知道就好,”进兴笑道:“不过碰巧遇上硕人回来,你这嘴馋得还真是时候,十全?嗯,好兆头!我去看看,务必要她做出含笑生前要求的味道来。”
他前脚一踏出,两个年轻人后脚便凝眸相对,同时开口。
“你是故意——”
“骗委员容易,瞒我可——”
由于是硕人先停了口,便由得程勋继续往下说:“瞒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你故意让爸爸到厨房去,不得脱身。就是为了要审问我?”她仍试图迥避道。
“是关心,不是审问,硕人。”
“还记得邱元姝吗?”她却突然转了话题。
程勋熟知硕人的个性,便松开原本锁紧的眉头,接续她的话题。“当然记得,她现在全好了吗?”
“外伤已痊愈,至于心理方面,可能还要再看一年左右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邱家负担得起这笔费用?”
硕人摇了摇头。“但余启鹏负担得起。”
程勋原本深深倚入沙发中的身子,闻言不禁打直。表情也一改悠闲为凝重说:“余启鹏怎么会跟邱家扯上关系?又为什么肯帮邱家出这笔为数肯定不少的医疗费?“因为这是‘买’我的部分费用。”她垂下眼睑。
“告诉我是我听错了,硕人,告诉我他已经放弃那个荒谬的念头,你快说啊,硕人!”
相对于程勋的激动,硕人要显得沉着多了,她终究令程勋失望的摇了头,并自背包中抽出厚厚一叠纸来,递给他说:“他没有放弃。”
“这些是什么?”程勋接过手后问道。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迅速翻阅过后,程勋几乎哑口无言。“这些……这些………”
“你都看到了,不是吗?”硕人起身倚着沙发背。不疾不徐的说:“学校、唇腭裂婴儿协会、小儿麻痹儿童保育院、早产儿基金会、受虐儿收容………”她觉得自己已毋需复述所有的单位。“凡是我待过的地方,他都捐了钱.每一笔均上千万的款项,捐赠人用的还都是我的名字,现在这些地方在写给我的收据和谢函中,莫不恭喜我佳期将届,并说他们可以体谅我以后会把大部分的时间,全数转移回家庭的心情。”
“那又如何?企业家回报社会,理所当然.而且还可以为他博得为善不欲人知的美名,我觉得余启鹏甚至应该感谢你唤回他的良知,捐钱行善;天经地义,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你何须为此就——”
“如果他答应考虑一但忘了过去与爸爸之间的恩恩怨怨呢?”
程勋闻言一窒。“这是他亲口跟你说的?硕人.你甚至还不算清楚当年往事的全貌哩!”
“这么说,你是清楚的罗?”硕人反问他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肯跟我说个明白呢?”
“好,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全说给你听,二十多年前,有位我们暂称A君的商人,长年与一名B姓的民意代表有金钱往来,政商互利,这时有位c君暗中收购A君所开的公司的股票,起先A君凭仗自己是大股东,根本不把c君的行为看在眼内,等到他觉得不对时,公司已面临易主的危机。”
硕人趁他缓过气来的当口接下去说:“A君懦了,利益与他几乎重叠的B姓民意代表更慌、更乱,因为他在政坛中的声望正看涨,眼看着就要直上青云,如果背后的金主发生财务危机,一切的钻营努力,岂不都要成为泡影?于是他央求与C君相熟的同侪D君,拜托他向c君说项,请他把股票再让出来。”
“原来你已略知一、二。”
“是的,既燃你们都不肯说,那我只好自己去查、去看、去推论和研判。”
程勋默然。
硕人却仿佛立意要说个痛快似的。“D姓民意代表不负所托,顺利让C君点头同意以几与原价相同的价码,把股权释回,A君大喜,自然重重酬谢了D君。”
“不料半年后,此事为媒体所揭发,D君宣称自己只是居间调节,一毛钱的谢礼也没拿,并坚拒透露事件的内幕与过程,两个礼拜后,他即在民众正闹得如火如荼,要求展开调查的喧嚣声中出了车祸,意外身亡,至于当时那笔换算成今日币值,恐怕有上亿价码的五百万元酬金,下落终成悬案,但一般大众尽皆认为钱早已落入D君的荷包裹”
“那你应该也知道这些人是谁了吧?”
“A君是现在国内首屈一指的红顶商人——林兆瑞,C君是当年以开设高级应召站‘王朝’,在政商两界皆如鱼得水,优游自在的王金印,D君是与他同宗的王志龙,而日君,”她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强迫自己挤出话来:“就是我爸爸。”
“你不相信实情即是如此?”
“我相不相信,或你相不相信,根本都无关紧要,程勋,你还不明白吗?重要的是,余启鹏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收受那么大笔的酬金。”
“如果钱不是王志龙收去的,那么他认为是谁——”蓦然闪现的念头,让程勋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