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困扰我的,就是她那多愁善感的浪漫个性,虽没有天津仇晓茵的氾滥,却也免不了令我这没有“情调的季女侠”(她取笑我的)三天两头起著鸡皮疙瘩,消受不起。
但,令我佩服的不是她的才情,而是她总在与我的无话不谈中隐隐约约地透著一些玄机,教我弄不清楚这究竟是她的先知卓见还是病伤未愈的预警。
例如,她曾对中国的未来表示悲观——
“好日子不长了——”
“再过个一年半载就会烽火满天了——”
这是书缦不经意说出的话语,瞧她那神色肃穆、眉头深锁的模样,真教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行。
“柳耆缦,你怎么会有这满脑子的幻觉,抑或是你精通紫微斗数、占卜批字?”我半开玩笑地说著。
而她,也不生气,只是一脸正经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是来自未来的时空,你信不信?!”
“哈哈哈——”我这一大笑,无庸置疑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自此后,她就不再重复这件事情了,只是,她那常常正中下怀的隐喻,真教我暗自惊心。
“我说书缦小姐——”我坐到了她的面前,说:“我看你还是替自己占卜占卜吧!这几天我老是见你心神不宁!”
“真的?!这么明显吗?”她反倒讶异起来。
“当然,我季雪凝不懂卦相,不过这双眼珠子还有些本事哩!!”我有些得意。
这一晚,我和她又畅谈得非常尽兴,直到天翻鱼肚白,才撑著眼皮各自回到被窝里去。
同样的十七岁,可是书缦的成熟、内敛就是副老大姊的气度,反观自己还真是格外的幼稚、天真。
想想,也真是气馁,在天津,我季雪凝就比不上仇晓茵那朵水仙,没料到来了上海,又遇见一朵绝色清雅的幽兰,还好我对自己尚有几分自信,否则真是无颜苟活下去。
这等闲荡的日子又过了一个星期,盼望的开学日终于近了,在柳书岩的协助下,我办好了注册,买齐了各式美术用品,就等著教授亲临了。
这天,趁著新生入学讲话会后的下午时刻,身为学长及系学会长的柳书岩带领著我们这一群甫入学的新鲜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上海美术会馆参观近期举办的书画交流联展。
这次参展的画家大都是属于新生代崛起的,因此作品以西洋画作占了大半,其次则是国画的各类流派,总共大约六十余幅,将不算大的展览室陈列得密不通风。
但是,我大约扫视了一回,就直接的走向大门左侧陈列墙面的三幅油画前伫立。
“哇!这画工真细腻,连笔触都处理得干干净净!”随我而来的姬芳燕瞪著双眼,啧啧称道著。
“没水准!这幅画的重点不在这儿,是在他所表现的——的什么——”班长耿肃斜歪著头,努力想表达著。
“灵魂——”我接了下去,说:“一份半推半就,纠缠难解的苦衷。”我被这三幅画给催眠了。
“哇!真不愧是榜首,观察入微呀!”姬芳燕一面赞叹的口吻,一面睥睨地瞧了方才出言不逊的耿肃。
“奇怪?!怎么牌子不见了?问问看这作者是谁啊?”另一位同学插著嘴。
“穆颖,一定是他。”不知怎么地,似乎有千军万马的肯定在我心里。
话才说出,就见一女服务员朝这方向走来——
“累死人了!好端端的,干嘛开放给小学生进来参观,搞得乱七八糟,连名牌上都是手指印。”她气呼呼地叨念著,并从盒子里挑了三张新名牌,重新贴在那三幅画下的墙壁上面。
就是穆颖,没错!
“哇!季雪凝你好厉害呀!”姬芳燕差点没五体投地。
“这位不就是咱们这学年新聘的教授吗?”
“季雪凝你认识他吗?听说他同你一样是从天津过来的。”
突然间,我竟成了焦点。
这天起,只要有关於穆颖的事,他们总会主动地向我讨论两、三句,连鸡毛蒜皮的揣测都要探探我这位季大榜首的看法,真是好笑又有趣。
正式上课的第三天,才有穆颖的课程,不过一大早,大伙便对这位新生代的画家议论纷纷。
“听说穆教授生性孤僻、沉默,而且一板一眼开不起玩笑。”
“这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嘛!怎一个‘怪’字了得!”
“他怪不怪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的严格是出了名的,要是稍有不慎,铁被刮得鼻青脸肿!”
“这么恐怖啊!雪凝你倒猜猜看,这穆教授究竟会是啥德行哪!”姬芳燕忧虑地问著我。
姬芳燕是个缺乏自信的女孩,瞧她那副惊惧模样,著实令我好笑又心疼,只得临时起意地开个玩笑,纡解纡解她紧张的心情,于是顺口瞎掰:“依我看嘛!穆教授必有副冷死人的扑克脸,还顶著一头油不啦叽的头发,就是那种苍蝇掉下去会溺死在里头的那一种——”我才形容到此,便见著几位同学已笑弯了腰,这一来,我的兴致更高了,更不知节制地扯了下去:“最特别的,就是他脸上满满的一堆麻子——”
“为什么?!”大家愣了一下。
“因为心理不顺导致生理不调嘛!一股闷气全爆到脸上了呀!”我说得口沫横飞,大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只有“恪尽职守”的班长耿肃不忘提醒著我:“季雪凝,你茶水倒好了没?上课铃已经响一阵了。”
耿肃也太小看我了!我季雪凝做事一向伶俐,何况值日生这等芝麻小事,于是我举高拿著杯子的右手,得意地向耿肃说:“哪——这不是茶水吗?我还特地加了退火祛郁配方,保证穆教授喝了心开意解,麻子全消——”
话未竟,就见著耿肃和这票同学全站了起来,而且面带惊惧。
我再蠢,也知道大事不妙了,赶忙地将茶水置于讲桌上,不敢回头探个究竟地快步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
真是乐极生悲!我低著头咒骂自己。
“各位同学,这位是从天津来的穆颖——穆教授,请各位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向穆教授好好学习!”系主任作了开场介绍,而我却尴尬地抬不起头。
“我很荣幸能站在这儿与诸位一同切磋——”穆颖说。
看样子,他似乎没听见我那番“厥词”!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有些像——
思维至此,我猛然抬头望向讲台上的穆颖——
是他?!怎么会是他?!作梦吧?!幻觉吧?!再怎么开玩笑也不能这般离谱胡闹。
眨眨眼、捶捶脑、捏捏脸颊,没错,就是他,就是那位天津的“木叔叔”——
“木”?!“穆”?!
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才明了当初喊他“木叔叔”时他太过惊愕的神情,还有那天他送我回家时,老爹也是称呼他为“穆先生”,糗的是,我竟然还告诉爹,说人家不姓“木”。
不过,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故意隐瞒不吭声。
看著讲台上的他谈笑风生,我顿时有种被戏耍的愤怒,瞪著他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用力交握的十指也泛成白色,但是他的眼光却始终没停留我身上一下,仿佛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从未停驻过他记忆中的小角落。
这样的觉知,霎时践踏了我的自尊。
一堂课,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我却连他说的半个宇都没听进去,只因为早被怒气、挫折侵噬了我全副的心绪。
“铃——”下课铃声摇个不停。
“谢谢老师——”大伙鞠躬说著。
“谢谢大家——”她拾起书本准备离开,突然间拿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说:“这茶水的配方的确不错,还挺退火祛郁、清凉可口嘛!”说完,他才笑著离去。
“哈哈哈——”
“好个退火祛郁——”
“好有趣的穆教授哪——”
“好个走运的季雪凝呀——”
要说没气度也好,小姐娇纵脾气也行,反正我就在全班的嘲笑声中,忿忿地冲出教室朝穆颖离去的方向杀去。
他倒是机伶!才没一会儿便溜得不见人影,否则下场是被我大卸八块也不足为奇。
穆颖啊!穆颖!我季雪凝铁定不放过你。
第四章
纸和笔是我最信赖的伙伴,我一向用它们来记录心事、宣泄情感。
但,此刻这群伙伴却在我的蹂躏之下,全都绉巴巴地搓成几团扔满一地。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咱们季女侠惹成这副模样?!”一定是柳书岩向书缦通风报信,否则,好几天都不见人影的柳书缦怎么会有空来此调侃我一番。
“没有谁惹我——只是觉得天气烦闷,月色不美又无凉风吹送。”我讪讪地看了她一眼。
“哈哈——”书馒夸张地干笑两声,说:“别人我是不敢说,但这些风花雪月一向与你季雪凝扯不上干系,想必是遇上了你命中的克星,纵有盖世拳法也使不出力。”
书缦温温的口吻中却夹带穿透力,没半点偏差地刺中我心底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