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岩的细心令我惊奇,书岩的温柔令我动容,我再粗心也不难感受到他所投射出的波动,只是,我总会在轻松笑语间划出这条友谊的界线,不过,他的体贴依然未变,而我,也只能适度地接受他界线之内的关心。
“你不是到学校去了吗?怎么有空来?”我不想让自己的脆弱被人发觉,赶忙地转个话题。
“来报喜呀!”他似乎想起什么般兴奋,说:“季雪凝——恭喜你正式成为上海艺术学院的一分子。”
“真的?!我真的给蒙上了?!”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随后又一想,说:“胡说——你骗我的吧!榜单不是明天才公布的吗?寻我开心也不是这样。”
“哈哈哈——”他倒是乐得很,说:“想不到你季雪凝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
“我是不想跌得惨,所以不敢期望太高。”我说。
“那这下子,你可得尝尝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啦!”
“啊?!”我听不懂书岩的话。
“今儿个我到学校去,就是帮忙校对榜单,却赫然发现这次考试的榜首竟是你季大姑娘,连一向严格出名的穆颖都给了你最高分。”书岩一副佩服的口气。
“穆颖?!”令我惊喜的不是成绩,而是这个名宇,“是那位任教于南开大学的穆颖吗?”
“没错,是他。不过从这学期开始,他可就是咱们上海艺术学院的教授了。”
“真的?!”这消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瞧你一副高兴的模样——”书岩笑著。
“那是当然啰!不然当初我也不会只想报考南开,就是想向他学习油画技巧——”我高兴地合不拢嘴,“还好来了上海——对了,你见过他了吗?”我问著书岩。
“没有,听说他个性孤僻,除了上课外,很少有活动应酬,连行踪都神神秘秘的。”
“瞧你把人家说成啥样啦!”我为穆颖叫屈,说:“他只不过个性拘谨,不擅表达内心的感情。”
“怎么?!你认识他?”书岩有些讶异。
“不算是啦——”我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从他的画来判断他的个性,他的画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书岩又笑了,而眼中闪著异样的光芒,“不愧是榜首!连观察力都是天赋异禀。”
“柳书岩,我记得你家是开布庄不是开糖铺的吧!”我对他的赞美有些不好意思。
一阵风起,吹落的黄叶几片就大方地占领了我的发和我的衣。
书岩不说话,只伸出手拂落我身上的落叶残花,而我,有些尴尬,因为承担不起他的温柔。
“该有个佳人配你这等好人——”我习惯以笑来打破这种情境,也同时表明我的立场。
“天凉了,回家吧!”他脱下身上的薄外衣为我披上,然后沉默得同我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拒绝他,是歉疚,但接受他,却是欺骗,我向来光明磊落,连感情的成分都归类得清楚分明,我不愿为一时的孤寂随意抓取眼前可填补的东西。
“我们拦车好不好?我有些倦了。”这段沉闷的路我想尽早结束,虽然我对江畔漫步情有独钟。
“当然好,怎么不早说——”书岩有些心疼地数落著,便挥了手拦了辆黄包车。
九月的天暗得快,满天的彩霞逐渐被黑暗取代,而坐在黄包车上的我,也没得闲地欣赏著街旁灯火乍启的酒吧、餐馆。
夜晚,它的调色盘就是霓虹灯光。
黄包车在条大街的交叉口缓了下来,让我有更充裕的时间欣赏这街旁一栋美仑美奂的欧式建筑。
“这是上海有名的西餐厅,出入的几乎都是达官贵人,听说身分不够的,再有钱也进不去。”书岩说著。
“迂腐、势利!”我最痛恨这等顶个“官”字头衔,就眼高于顶,白以为是的大老爷。
话才出口,我就赫然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这餐厅的门口。
是他?!真的是他?!巧得令我措手不及。我又起了当初在天津月眉湖畔遇见他时的心悸,只是这次不再被自己的情感吓得不知所以。
不提他、不惦念他,并不表示我忘记他,其实在我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梦见他了。
只是今天的他和我印象中的木叔叔完全不同。
他那一头绵密微卷的黑发被时下流行的发油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深灰色笔挺的西装取代了淡色系的棉布长衫,连那副金边的圆框眼镜似乎都随之配合地泛著金光。
没错,是个道地上海绅仕的模样,多份潇洒,添些帅气,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眼中惯有的疏离与不为人知的忧郁。
突然闲,我有跳下车冲上前的念头,只想告诉他,我还是喜欢月眉湖畔严谨下有份飘逸的他。
不过这念头才起,就被方从轿车内走出的女子给打散了一地。
“抱歉!有事耽搁了!”这年约二十五、六的女子走向他,以甜美的笑投向他的怀抱。
“没关系——”他回应的笑容里,散发著亲匿的气息。
不知怎么地,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对,谁理我的多事,人家是为著佳人费心思哪!”我喃喃自语著。
“什么?!”一旁的书岩被我吵到了。
“没事,只觉得今天似乎车多,耽搁了回家的路程。”我随便扯个理由。
再回头,我看见他们正挽著手准备走进那富丽堂皇的浮雕大门,突然间,那位女子的皮包滑落下来,而他则体贴地转个身,蹲下去拾起那只粉红色的皮包。
待他一站起身,说巧不巧的,就与车上的我四目相对,月眉湖畔的那一幕似乎又再次上演。
路通了,黄包车会拉愈急,他的身影愈来愈小,但就在那匆促的两秒相对里,我感觉到有某种东西侵入了我和他的心灵深处,虽无声无息却极具爆发力。
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疙疙瘩瘩地闷在心里。
夜凉如水,倚著窗棂,我始终挥不去他与她自然亲密的情景,尤其是那位身形削瘦的女子,挽的是传统的发髻,著的是素雅高贵的旗袍,散发出的是不容怀疑的富家千金气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略嫌平庸的五官,但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因为就在她绽出笑容的那一瞬间,幸福、愉悦的光芒已为不起眼的脸蛋加上了色彩,填补了缺憾。
突然间,我羡慕起她来了!
原来,快乐的女人最甜,幸福的女人最美。
当然,半夜不睡觉,尽管胡思乱想的女人最蠢,最可笑,就像此刻的我一般。
“叩叩——雪凝你睡了吗?”有人敲了门。
巧!蠢女人原来不只我一个,眼前还有位书缦小姐。
她,是柳书岩的胞妹,是柳家从小捧在掌心的宝贝,也是我来到上海后结交的手帕知己,虽然相处才短短的两个星期,但彼此间却有相识已久的熟悉感情。
“兰儿?!怎么还不睡呢?”我开了门,有些讶异。
兰儿,是柳书缦的小名,也是形容她的不二方式。细细弯弯的柳叶眉,朦胧细致的丹凤眼都是令人屏息的造物者杰作,唯有空谷幽兰才能勉为一喻,尤其是她的温婉,她的气质有时还教我嫉妒三分。
“听哥说,你今儿个心情欠佳——”她拎著一包腌梅干,笑嘻嘻地走进来,“他实在不放心你,所以只好派我来瞧瞧。”
“嘿嘿——你该不会是自告奋勇来替柳书岩说话的吧!”我一眼就看出书缦的心思,打从我一进柳府,她就处心积虑地把书岩推到我跟前。
“唉!我也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么晚不睡就为了这一句?!”我瞅了她一眼。
“其实也不尽然,只觉得胸口闷,一肚子烦躁,想出来走走,谁知一到门口便瞧见了你季大姑娘裒怨的双眸。”柳书馒迳自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胡说八道!我哪里裒怨啦!”我极力地否认著,怕书缦一时误会,弄拧了我的心绪,又忙解释说:“不要告诉柳书岩,我不要他为我费心。”
表错情是很严重的,会错意更是会无地自容的,感情这事禁不起暧昧猜疑,一出岔可是伤人伤已,这是俞善谦让我学到的一个教训。
书缦一听,却出乎意外地不再叹气,反倒意味深远地说:“阴阳五行中,木是被火克住的,唯有你季雪凝这团火非但克不住木头还反倒烧伤自己——”
书缦突如其来的比喻,倒教我暗自惊心,不过我脸上仍是镇定的表情,说:“什么火?什么木头?柳大小姐你可是被车撞得脑袋不清楚了?!胡言乱语。”
柳书缦今年是犯了大冲,听柳家人说月前的一场大车祸差点让她把命给丢了,后来人虽然给救了回来,却患了严重的失忆症,不但把家人朋友全忘干净,就连她自已本身的性子也忘得彻彻底底,就像换个人似的,与出车祸前的柳书镘完全大相迳庭。
其实这对我没啥两样,尽管柳家人都以自卑、孤僻来形容车祸前的书镘,但自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位与我同龄的上海美人会成为我的手帕知己,再放上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我和她彼此之间也愈来愈有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