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起眼、瘫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见了穆颖眼中的万般缱绻——
“季老师——醒醒哪!”
“雪凝——不要丢下我呀——”
别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见穆颖了!他还是穿著月眉湖畔时的那套长衫。
“穆颖——”隔著一条穿越不过的马路,我叫唤得心急。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他微笑地挥著手向我走来。
突然间,我惊愣地发现自己已是白发斑斑、皱纹满脸。
“不行,我不要这样与你相见,不行——”我顿时以手遮脸、痛苦难抑。
“季老师、季老师——”
我醒了,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心神还留在刚才的梦里面。
“季老师,您千万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师现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么了?!”我这时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两天昏迷时,柳老师的孙女柳影兰也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车祸?!兰儿出车祸?!”
这一吓,反倒让我下了床,撑过了这场心病。
不是对这世界还有眷恋,而是不忍心让书岩独自一人承担这一切。
“书岩——多少吃一点嘛!才好有体力照顾兰儿。”我熬了一锅粥想说服书岩吃下。
书岩只一味地摇著头,说:“为什么这种祸事都会发生在我挚爱的人身上,六十几年前是书缦,现在是我的兰儿——呜——为什么——”书岩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书缦也是这样与世长辞的——这一想,倒让我的记忆再回到六十几年前,书缦去世前曾有意无意地交代我几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兰儿一定会醒过来的。”突然间,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会的,这是书缦告诉过我的事,就像你妻子当年带黄金在身边一样,都在书缦的预言里面。”我才愕然发现书缦的预言全都实现,包括要我阻止穆颖回东北。
果然!兰儿在昏迷了个把月后,竟奇迹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兰儿虽醒了,却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痴痴傻傻、不说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与她说说话,试图唤回她的心神与记忆。
这阵子下来,我白天得换上精神饱满的面具,晚上回到房里,则是对著那幅水晶蔷薇发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议!
同样的构图、同样的笔法、同样的用色,连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笔都是穆颖尚未修改的那一笔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崭新的画布、新涂的颜料及些微生硬稚嫩的笔触。
但,还是有穆颖那幅“水晶蔷薇”的灵魂在里面,对于这点,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负苦心人,兰儿在书岩与我夜以继日的呼唤下,终于逐渐康复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许多当年在上海书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我就是柳书缦——”她是这样解释著她的行径。
书岩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决了,我一心只等著与穆颖在天上相会,或许是这个念头太过强烈,我的身体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总觉得灵魂已在这老旧不堪的房子里跃跃欲出了。
这种感觉,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没有任何为难的事情了。
“季奶奶,你可要撑下去呀!”影兰似乎感觉到我的“视死如归”,这几天常过来探探我的气色,并不时语出挽留。
“兰儿——不要难过,也不要留我,因为我只想到一个有穆颖的地方。”我笑得很平静。
“就叫你别让他回东北嘛!”兰儿哽咽地蹦出这句。
“我愈来愈相信——你曾经当过我的上海姊妹柳书缦了。”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季奶奶您一定要撑著,我就快结婚了,我要你当我的主婚人,与爷爷一起为我祝福。”
我抚著兰儿的脸,不禁羡慕了起来,“籣儿穿新娘礼服的模样一走很 ——想不到这个梦想,对我而言是那么困难、那么遥远。”
“我从来都没听你这样说——”兰儿眼眶含泪。
“六十几年前我就断了这个念头了——”我仍笑著,“只是遗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憾——”
“要不——我也去为您订作一件礼服,上面还绣满蔷薇——”兰儿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摇著头笑著,“没有了穆颖,要再美的新娘礼服作什么?”
“我爷爷还在啊!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无法报答他对我的一片心了,不只这一世,连下辈子我都许给穆颖了。”
这一晚,我又习惯地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肃为我借来的画,几乎彻夜未眠。
白天与黑夜,对风烟残年又寂寞的我,已经是无所差别了。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连续著几天,穆颖都来到了我的梦中,重复著这份期待。
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兴奋涨满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无形地牵引著,竟心血来潮地换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乱无章的白发,再安静恬适地坐在书房的躺椅上。
“季老师——”随玉端了粥进来,那表情就是吓一跳的模样,“您?!您今天要出门吗?打扮得这么隆重——”
“哇,连胃口都这么好——”她边走边疑惑著。
没一会儿,有人按了门铃——
“哎呀!原来是你们要来,难怪季老师心情特别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们呢!”随玉嚷嚷著。
“是吗?我们还担心来得唐突呢!”说话的是耿至刚的声音。
“老师,我们来看您啦!”尾随的还有几位学生。
“怎么今天有空啊?”我满心欢喜地看著这一室热闹。
“因为我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耿至刚说著。
“这么快?!”我有些不舍,“替我向你老爹问候一声。”我没忘记交代著。
“季老师——这幅画——”耿至刚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我知道,这幅画也要带回去了——”我体贴地说著。
“这画的创作者今天也来看您了。”
真的?!我一侧过头往旁边看去,一位金发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里,而他身旁则依偎著一位东方女子,右方还有个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对那走到我面前的金发男子说著。
“这不是我丈夫画的——”那位东方女子笑著说。
“这就是我老爹要给您的另外一个惊喜——”耿至刚插著嘴,“这幅画是由美国最新发掘的天才小画家——杰米所独力创作的。”
杰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他不过才十一、二岁吧!”
“是啊!不要说整幅画,就仅仅是那半带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蔷薇——”只见这小男孩站了出来,语气肯定而自信地说著。
这口气好熟悉,像——像穆颖说过的。
“杰米——”我露著温暖的微笑叫唤著他。
他走了过来,有些腼腆、有些怯怯。
“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要画这个?还画得这么类似——”最后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啊!我只是把我作梦时看到的一幅画面照样画下来呀!”杰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说,你就是我画里面的那个姊姊啊?”
我又笑了,“你认为呢?”
“有点像又不太像——”杰米认真地端详著我的脸。
“呵呵——”我笑得更开了,“我已经八十岁了,你画中的我才十七、八岁呢!”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笔呢——我的笔呢——”杰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并迅速地从他母亲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笔及颜料,冲到那幅水晶蔷薇的前面。
“抱歉!这孩子都是这样,灵感一来,就停不下来。”他父亲满脸的歉意中有著一丝骄傲。
“喏——我终于改好了——”小男孩兴奋得跳了起来。
我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来是这一笔呀!不说都看不出来呢!”在场的学生们交头接耳著。
“是啊!这孩子老说这幅画不完整,其实,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嘛!”
“怎么这一笔会拖了这么久?”孩子的父亲开口了。
“本来就是嘛!我梦中的那幅画也是少了这一笔,所以我绞尽脑汁始终找不出重点来修补——”小男孩回答著。
“其实也不能说不完整,这全是见人见智,不加这一笔,整幅画看起来沉静安宁,加了这一笔,就让咱们季老师笑得更彻底了,这不是缺不缺的问题,而是感觉迥异。”
耿至刚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画的内涵说得很详细。
“就是感觉的问题嘛!我自始至终都觉得缺少点什么——”这孩子的敏锐度很高。
“那你怎么又突然知道了?”他母亲问著。
“因为我看到了这位奶奶的微笑啊!我希望画中的姊姊也能永远这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