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老人走进室内,冯致礼抬头,看见那人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David乔,他是这里唯一的华裔,是非常杰出的医生,他已迈入老年,笑容和蔼可亲,对待冯致礼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十分照顾。
「陪我散散步。」David揽着冯致礼肩膀,带他走出室外。
两个人沐浴在美国北方的春日阳光下,用缓慢的步伐走着。
「最近身体的状况怎么样?」David说着,他眼角弯弯,旁边有深深的鱼尾纹。
阳光虽弱,冯致礼还是觉得刺眼。他身体正以一种想象不到的速度退化,连走路都让他感到吃力,他的语言系统也出了问题,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声音粗哑。
「我不知道。」冯致礼摇头,眼里有深深的愁。「我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前天没办法吃饭,今天没办法站立,也许哪天不能呼吸了,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David叹口气,拉冯致礼坐在白色的凉椅上。「你不要太急,有人跟我说,你半夜爬起来偷偷做复健,不可以这样,过度的运动只会让你肌肉更疲倦,没有帮助的。」
树上的鸟儿清脆地啼叫,冯致礼闭上眼,靠在椅上。风拂过他耳边,他彷佛听见啜泣声,低低的,重击他的心坎。
曼莉一定在哭,这时台湾时间是半夜两点,他可以感觉到她正在哭。
「要不要抽?」David拿出烟盒,递了根给冯致礼。「我知道医生不该递烟给病人,但,偶尔放纵一次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谢谢。」冯致礼感激地笑笑。「我已经戒烟了。」
「很好。」David把烟收进烟盒。「我知道你为了谁,那个人让你每天盯着电脑萤幕不说话,对不对?有个人让你有动力,那是好事。」
冯致礼黯然,他知道自己的病着急也没用,只能相信医生,他也只能望着电脑萤幕,想若要跟曼莉说些什么,心里有很多话,每次想寄mail给她,却总是空白一片。
「最近我的小组研究出一种新药,我想先让你试试看,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万一没用,会让你体力减退,病情更严重,这样你想试吗?」
「拜托,请让我试试看。」冯致礼态度笃定、毫不迟疑地说。不论什么机会,他都要把握。
「好。」David有些动容。「你真的很爱她,那个让你想念的女孩。」
「我很爱她、很爱她。」他闭上眼,哽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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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两点,曼莉抱着棉被,眼泪沾湿了枕头,她哭得无法自已,心里却又掺杂着隐隐的喜悦。
她起身,坐到电脑前,打开萤幕。在黑暗中,她颤抖着一字一句敲打着键盘——
亲爱的:
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怀孕了。
我记得你说过想要个孩子,你觉得小孩很可爱。我那时偷偷地想着,要为你生个小孩,也许上天听到了,所以祂达成我的愿望。
只是现在的我不确定你还要不要?如果你想要,请尽快告诉我。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赶快处理。
别让我一个人承受,拜托。
眼泪叮叮咚咚掉在键盘上,她把mail寄了出去,感觉却像石沉大海。冯致礼看得见吗?他可以感觉得到她现在的无助吗?
如果可以,他怎么都没回信?
一天一天地等着,曼莉的坚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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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曼莉收到了一封限时航空信,上面没有住址,却有邮戳显示从美国寄出。
一看见这封信,她惊喜,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飞快地奔进自己房里,锁上门,她窝在地板上,屏住呼吸,用小刀小心地打开信封。
是冯致礼的字迹,曼莉泪眼模糊,她用手臂抹去泪水,急忙看着信的内容——
亲爱的曼曼:
有一个很浪漫的诗人,徐志摩。他有个最爱的女人,他也叫她曼曼。我没有他的浪漫,可是我想把他的某首诗,写下来送给你——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我有一个破碎的灵魂,
像一堆破碎的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坦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这是一首很美也很深情的诗,你喜欢吗?
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吧?
那是我从网路上找到的,来自西伯利亚的玫瑰花种子。如果你种下了,三个月后,就可以看见、它绽放艳红色的花朵。我知道你最爱红色的玫瑰花,红色很美,像你的人一样娇艳,美丽的花朵总是有刺,这点跟你也很像。
我还没跟你说,我认为爱情就像种玫瑰花一样,玫瑰虽美,但却是最难照顾的品种。
你不知道要施多少肥,施了太多会让根部烂掉,但如果只是灌溉,没办法开出漂亮的花朵。要怎么拿捏是最重要的也最费神的,很多人在这时会放弃。
爱情也是一样的道理,你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才是最恰当的。于是你不喜欢经营人际关系,你没办法相信对你好的人,你像玫瑰花上面的刺,防备也阻止任何人关心你。
送你玫瑰花的种子,那是改良的品种。不太需要施肥,只需要你时常接触它、关注它,它就会为你绽放美丽的花朵。
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你有你的优点,你有你的特别,不需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打开心房,不要将你的刺显露在外,你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人是真正关心你的。
你没有我,一样会过得很好。你要给别的男人机会,让他们好好疼你。
不要不相信爱情,你只要用心,没有真正难种的花。
这是我最想告诉你的。
怀孕的事,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我没有权利决定一个生命,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也或许就不回去了,请好好保重自己,记得。
不论我人在哪里,我都希望你是快乐的。不要为我而哭,我会心疼。
曼莉还是哭了。她捧着信,哭得胸口疼痛,哭到眼睛都肿了。
她永远搞不懂冯致礼到底在想什么,他的信每个字读起来都是那么温柔,却又像利刃,割着她裸露的心房,一句一刀,她不停淌血。
冯致礼不要她,也不要他的孩子,他只有一句抱歉,却没有要她留下小孩的意思。
他说他会心疼,可是她看不见。她泪眼模糊,抱着棉被蜷曲成一团,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
一瞬间,腹部一阵疼,她楞住,清楚明确地感觉有个生命在她肚子里,好象安慰着她,在陪她哭泣着。
黑夜里,曼莉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她泪痕干了,掌心似乎感觉到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心跳,小小的,却让她感动。
她决定生下他。在三十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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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月后。
「今天不用等我吃饭好吗?」曼莉微笑地对妈妈说。「我要去医院做产检。」
「预产期是最近几天吧?你不要乱跑比较好。」苏妈很担心地望着曼莉,还有她那明显的肚子。
「没那么快,还有一个礼拜吧。」曼莉在玄关套上鞋,回头对着沙发说:「爸,我出门了。」
沙发那头没任何回应,曼莉无奈地笑着,摸着隆起的腹部,推开大门。
「你不要再生女儿的气了。」苏妈走向沙发,那里有个扁嘴的老人。「曼莉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没办法改变,就应该支持她,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我们的支持,你还要多久才能想开?」
「拜托!」苏爸激动地跳起来。「都快生了,连小孩子的爸爸是谁都不肯说,有什么资格要我原谅?!」
苏妈神秘地笑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啊,终于要抱孙子了,她等这天等了好久,苏妈眉开眼笑。
看她这么乐,苏爸蹙眉,大声埋怨——
「女儿未婚怀孕,你要负最大的责任!」
曼莉忘了拿健保卡,站在门口,听见两老的对话,她没有任何反感,摸摸隆起的肚子,她微笑,决定不折回去了,今天看医生就自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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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里有这种长度的笔芯吗?」这是她今天拜访的第三间书局,曼莉拿出那支以她的年纪而言,显得幼稚又可笑的小叮当纪念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