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让她庆幸的还是,她终于、终于摆脱了那个怪异的家庭。
「有自己的地方真好……」她满足地浅叹一声,纵容自己沈浸在幸福里。
再也没有同时画着热带雨林和骆驼的墙壁、再也没有震天价响的「命运交响曲」、再也没有流浪狗和街上捡来的流浪汉--
光是想到这里,她便高兴得连晚上睡觉时都在偷笑。
一个月前那个充满灾难的傍晚,此时此刻想起来,倒像是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那一日,她下班回到家后,便发现自己房间里的床单和抱枕被母亲收留的两只流浪狗扯咬得千疮百孔,显然那两只不知感恩的畜牲忘了她是家中唯一会记得喂牠们的人;接着家里又突然停电,而且整个社区唯独沈家的灯不亮。她立刻召来造成这个结果的头号嫌疑犯,也就是负责缴电费的大哥。
「难怪……」沈千廷恍然大悟,俊秀的脸上还沾了一些传统打字机的油墨。「我还以为灯泡坏了。」
「你敢给我一忘就忘了三个月……」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我最近好不容易才有新书的灵感。」当一名文字创作者文思泉涌时,怎么可能会留意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世俗之事?
「小渝,妳确定没电吗?」沈妈妈大惑不解地思索着。「可是刚刚电话还可以用耶……」
「……」沈千渝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的画家母亲除了在墙上涂抹之外,几乎毫无常识可言。
「……我说过了,我们并没有偷偷地在制造核子武器。」沈爸爸出现在门口,身旁伴着一位疑似游民的陌生人。「不是每个学物理的人都是为了做原子炸弹,物理研究的是世间万物形成的原理,难道你从没想过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又来了……」沈千渝不悦地看着这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需多想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弟弟千彦在街头卖艺时所结识的朋友。此时,这位一脸茫然的陌生人正被迫聆听沈爸爸所发表的长篇大论。
她深信,这个男子对一顿免费晚餐的兴趣会比宇宙的奥秘来得浓厚许多。
「家里的电被切了!」
只可惜,整个屋子的人对她的宣布充耳不闻,依旧自行其是,显然认为断电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出的馊主意,那对少根筋的父母开始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搭起帐棚,声称晚风会比冷气、电扇更能净化人心。她的三个兄弟姊妹则和那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就着一堆树枝生起火来,不知道是打算祭天还是烤肉。左邻右舍从窗子探出头来对他们指指点点,两只小狗同时在一旁兴奋地汪汪叫,像是在讥讽着她千辛万苦所维持的秩序有多么不堪一击。
「太过分了……」自从原本当家的姨婆过世之后,十年来都是她--四个孩子中的老二,也是唯一的一个「正常人」--任劳任怨地掌理家务。从煮饭、拖地、洗衣到兄弟姊妹的学期注册,通通一手包办。
沈千渝伫立在门坎处注视着特立独行且不知责任为何物的家人,背后是一屋子的闷热和阴暗,眼前则是不可收拾的可笑紊乱。
在那一瞬间,累积已久的不满像沸腾的滚水般冲破她内心的极限,她认为她受够了!
「我要搬出去住!」虽然明知这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与现实强烈脱节的家人根本不会在意,她还是大声地宣告这个已经延宕许多年的决定。
而她真的做到了。
沈千渝再度环顾这间宽敞的浴室,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比起家中那永无止尽的混乱,这个甜蜜的小窝堪称天堂。
刚搬进来时,她曾在浴室里发现前任房客留下的几条旧毛巾和用剩的洗发精,不过她很快地便将那些东西丢弃。现在,浴室里就像她喜欢的那般干净而井然有序--一如套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氤氲的蒸气弥漫四处,充满杏仁香味的热水不仅有效地放松了她全身的肌肉,也令她感到昏昏欲睡。她将头往后靠在浴缸边缘,任由逐渐沉重的眼皮合上。
她告诉自己,只要瞇一下下就好。
换作是其它时候,罗汛可能会认为眼前的景象是一个男人的美梦成真--一名赤裸裸的年轻女人在家中迎接着男主人的归来。
只可惜,现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原因之一,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在他家的浴缸里睡得正香甜的女人,而他也没浪荡到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瞎搞的地步……至少他会先问出对方的名字。
原因之二,他非常疲倦。先是受朋友之托,将一个巴勒斯坦小女孩从中东带到伦敦的亲戚家,然后又立刻从伦敦飞回台北,算一算,他至少有四十个小时未得到真正的睡眠。现在就算是妮可基熳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恐怕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虽然正值人生巅峰期,但还不是铁打的。
他的身体此时只渴望一个热水澡和不受干扰的睡眠。但是,要想满足这个目的,他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小姐……」他弯下身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露于水面上的香肩,试着唤醒这个陌生女子。
那张心形脸上的眉头微皱了皱,但一双眼睛仍然紧闭。
「小姐,醒醒……」他再次碰了她一下,这回多了点力道。
两扇睫毛抖动了几次,沈千渝幽幽地睁开双眼。
罗汛朝她极其温和地微笑,无非是不想惊吓到出浴的佳人。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两只眼睛连眨了几下。
「请问妳为什么会在我的浴室里?」他礼貌地问道。
彷佛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她的眼睛又眨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耐心地等候着。
原本有些迷蒙的眸子逐渐清明,她终于张开檀口--
那是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罗汛被吓得跳了起来,那叫声之惨烈连他都几乎要跟着哀嚎了。
看来,他终究还是吓到人家了。
「小姐,冷静一--」
在下一秒中,他发现自己成了各种不明物体攻击的目标。
「哎哟!会痛耶!」罗汛没能闪过那瓶沐浴乳,额角中弹。「住手!妳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千渝吓得魂都飞了,除了恐惧地连连大叫之外,还忙着用伸手可及的所有武器攻击这个一脸大胡子的歹徒。
「住手!」为了自保,他冲上前抓住那两只忙碌的手,同时喝道:「该死……拜托妳不要再叫了!」
双手被制住,她开始拚命挣扎,胡乱踢动的双腿使浴缸里的水溅得他浑身都是,罗汛认为自己碰上一个疯子。
「救命啊--强暴呀--」
「妳给我闭嘴!」他暴喝一声。这一切简直是一场恶梦,而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已开始让他神经衰弱。
沈千渝突然噤声,似乎被他的嗓门震慑住了,不过宁静也只持续了半秒钟。
「走开!出去!滚出我家!」她又扭打了起来,嘴里这会儿也换了词。「不然我要报警了!救--命-啊--救--命──」
罗汛觉得自己的耳膜快被尖锐的嗓音戳破了,不得已只好用手掌捂住那张嘴。当然,在这片刻中,他又挨了数拳数脚,而身上更多的泡沫水令他看来狼狈不堪。
「妳不要再乱动!不然我真的要揍人喽!」他刻意恶声恶气地大声道。
「唔……唔……」恐吓果然起了效用,她顿时僵住不动,两只闪着惧意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
这名黝黑又满脸毛发的歹徒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力量也大得吓人,以她区区一五七的身高,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光是那一只盖住她半张脸的大手便足以掐住她的小脖子,然后只要稍稍一使劲,她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才对。」他赞许地点头,但语气仍有几分谴责。「我从来不对女士动粗,而且一向最恨的就是暴力,是妳逼我这么做的。」
粗糙却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嘴上,她用鼻孔吸着气,使尽所有的意志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忍不住地猜测大胡子接下来会用何种残忍的手段处置她。
「妳的反应也实在教人伤心,这还是头一次有女人见到我就尖叫成那样。虽然我不敢自认为潘安再世,不过信不信由妳,平时也有不少女性认为我颇有魅力,今天妳的这种反应真的有点伤人自尊,其实男人也是很敏感……」
「……」呃?他扯到哪儿去了?现在的歹徒都流行先说废话再下毒手吗?
「……发誓对妳绝对没有邪念。」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当然不是说妳不迷人,凭良心讲,妳的身材一点也不差,皮肤更是没话说,只不过我目前真的很疲倦……」
「唔……」沈千渝的眼神由恐惧转为快喷出火来了。
「……也没有强迫女人就范的习惯,我只不过想问妳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公寓里罢了。」愈说他就愈觉得委屈,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掌还掩盖在她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