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两位美女将罗汛引入饭厅,似乎没人记得被晾在一旁许久的沈千渝。她闷闷不乐地瞪着茶几上那座诡异的「艺术品」,然后目光又飘向饭厅里多出来的那一号人物,单眼皮下的眸子盛满了掺杂着不安的困惑。
这个男人,怎么好像细菌一样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渗透了她的生活,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那是顿气氛热络的晚餐,除了沈千渝之外,每个人都显得尽情尽兴。
令人讶异的是,罗汛在这一群性格古怪的沈家人中竟显得如鱼得水、自在从容,连那两只平时乖戾的流浪狗都温顺地匍匐在他脚下。
他认真地聆听着沈父的物理高论并不时提出问题,与沈家长子讨论他的几部科幻小说,对沈母的墙上画作发出由衷的赞美,对沈小妹演过的戏剧发表中肯的评论……他甚至能毫无困难地解读沈老三的蹩脚哑剧。
「不学无术……巧言令色……八面玲珑……油嘴滑舌……」沈千渝清洗着剩余的几个碗盘,嘴里忿忿不平地喃喃咒骂。
他表现得简直就像沈家失散多年的儿子!
「千渝。」沈妈妈笑吟吟地走进厨房。「妳晚上要睡家里,还是要搭阿汛的便车回去?」
「我要回公寓,不过我可以搭捷运回去。」
「好,我去跟阿汛说妳会搭他的车走。」
「妈--」沈千渝还来不及出声纠正,她母亲便又走了。
她闷闷不乐地继续清理,丝毫没意识到厨房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罗汛看着她忙里忙外,一股全然陌生的情愫滑过心田。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居家气息……一种安抚人心同时格外美丽的宁静味道,彷佛她就属于厨房……更精确地说,就属于家庭。
一份奇特的渴求在他腹中升起。
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一直看着她而不感厌倦。
「准备好了吗?」他甩甩头,挂上一个笑容出声问道。
她稍微被他吓了一跳,同时将最后一个洗好的盘子放在架上。「我要搭捷运回去。」
「别这么见外嘛,我开车技术很好,保证把妳安然送到家。」他诚恳地看着她。「再说捷运站离这里还有一小段路,一个女孩子晚上独自行走不太安全。」
「是啊,老姊。」沈小妹也探出头。「隔壁的OBS说上星期有个女人在附近被抢劫喔!」她的语气反而像某人在附近开派对彻夜狂欢。
沈千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她用毛巾擦了擦手,考虑之后,终于还是跟随罗汛走到院子里。
「上车吧!」他将车门拉开。
「这就是你的车?」她一脸戒备地瞪着那辆年纪几乎跟小妹差不多大的吉普车。「这车……还能动吗?」
它看起来就跟车主人一样地不牢靠……
「当然。」他感到备受冒犯。「『埃米莉』已经跟了我许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艾什么?」
「『埃米莉』,妳看她是不是妳见过最棒的车子?」他一脸认真地问。
她清了清嗓子。「是……是啊。」
难怪他跟她的家人相处得那么融洽,原来都是同一国--疯人国的。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爬进乘客座,罗汛一等她坐好便发动车子。
宜人的晚风扑面而来,沈千渝注视着迅速往后移动的街景,在几分钟后逐渐放松下来。
或许这辆车终究不会在半路上解体……
「妳今晚很不高兴吧?」罗汛突然打破了沉默。
她被问得不知所措。「没……没有……」
他的嘴角微扬。她真是他所见过最差劲的骗子。
「整顿晚餐中,妳根本说不到三句话,而且妳的情绪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直视着前方的路面,缓缓地道出观察心得。「妳的家人喜欢我,对妳来说真的很困扰吗?」
「我没有不高兴。」她再度否认。
「承认吧!妳在嫉妒。」
「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她迅速地反驳。
他但笑不语,脸上已经有了答案的神情更加激怒了她。
「好吧!我就是不高兴。」她终于沈不住气。「你凭什么那样大大方方地来到我家,还表现得好像你很了解我的家人似的?」要不是他正在开车,她真的很想用手指头把他戳出几个洞来。
「我只是试着理解他们。」
「不到五分钟,你就把他们都治得服服贴贴,而且每个人都对你掏心挖肺的。」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努力,却到现在都不懂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甚至无法跟他们像正常人一样地沟通!」
「我是他们的亲人,可是每次在家我都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人,好像我才是那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他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转过头面对她。
「或许妳只是太习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们。」他轻轻地说道。「他们可曾强迫妳改变妳的生活方式?」
她怔住。「没有。」她的个性不允许她撒谎。
她的父母一向采取自由放任的教养方式,无论四个子女今日是什么模样,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妳没有权力要求妳的家人按妳的意愿行事,即使他们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就如同他们也没权力要妳改变……不过至少据我的观察,你们一家人都很亲近,也都彼此关怀,不是吗?」
「那是理所当然!」她对此毫不犹豫。「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爱护。」
「那才是最重要的,可不是?不过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注意力回到路面,一手换着手排档。「包括亲情在内。」
「我小的时候,曾经愿意用一切去交换妳拥有的这种家庭。」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同时让车子拐个九十度的弯。距离他们的住处还有大约五分钟的车程。
她倏地转向驾驶座。在夜色中,那原本就有棱有角的侧面突然显得异常严峻、深沈。
忽然之间,她忍不住对他的家庭背景感到好奇。
这时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车子停在路中央?」
「不是我要停下来,是『埃米莉』不想走了。」
「什……什么?!」后方的车辆开始鸣起刺耳的喇叭,有一些则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这让她紧张起来。「你不是说这辆车子从来没出过差错?」
他莫可奈何地耸一耸肩。
「都是妳的错,谁教妳刚刚出言侮辱了我的『埃米莉』,妳看吧,她现在一定是生气了!」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女人本来就很情绪化,又爱记仇。」
「这是辆车子!」还是辆八百年前就该作古的破铜烂铁!「没有名字、性别,更不可能发脾气!」
「妳看,妳又在诋毁她了!」他满脸指责地回视她。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马路中央跟他争论这种事。又一辆出租车从旁边疾驰而过,那名驾驶甚至口出秽言。
然后她做了一件这辈子从来没做过的事。
「你没看见我们的车子熄火了吗?!」她不耐地朝那辆出租车回吼,胸中升起一种疯狂的快感。
「你快想想办法呀!别人都在看我们了啦!」她转头又朝罗汛喊叫。
「妳没看见我正在试吗?」他转动钥匙,吉普车发出一声犹如垂死之人的干咳,但随即又恢复沉默。「妳的嗓门还真大。」他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
「乖乖……,小宝贝……,妳是世界上最美、最棒的……」
「你到底在干么呀?」
「安抚她啊。」他投给她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又继续对『埃米莉」说话。「乖……我知道妳一定办得到……千万别让哥哥我失望啊……」
他接着吐出更多像对待爱人般暧昧亲昵的字眼,沈千渝发觉自己的耳根子开始发热,幸亏有夜色的掩护,否则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颊上的红晕。
在连续尝试数次之后,引擎终于重新运转。
两人屏气凝神地聆听数秒,确定车子不会再熄火之后同时呼了口气。
「车子动了!」她开心地欢呼。
「女人就是爱听甜言蜜语。」他得意地让吉普车上路。
沈千渝心情好得不愿与他争辩。她微仰着头享受着晚风,丝毫未留意驾驶座上不时投来的带笑目光。
不出多久,他们便抵达了住处。
「妳忘了向『埃米莉』道谢,也忘了跟她说晚安。」两人下了车之后,他提醒道。
「呃?」她愣愣地望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然后又看向老态龙钟的「埃米莉」。
突然间,她放声大笑。
「我希望妳不是在取笑我的宝贝。」他的双臂在胸前交叉,佯怒地瞪着她。
「你疯了……」她抹去眼角的泪水,忙着抑制自己的笑声。「比沈家所有的人加起来都疯狂……」
「谢谢。」他毫不迟疑地将她的话当作恭维。「不过我看妳也挺享受这个小小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