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妳好就是奇怪了?」他更加莞尔。
「你从前也不会为了一碗豆花这样耍赖。」她盯着他的眼睛,「赫连,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
这一声「赫连」终于唤得眼前的男子褪去笑容,呈现与她同样严肃的表情。
「没错,我是跟妳记忆中的样子不同了。」他回答,「想知道原因吗?」
「我本来并不在乎原因,只要你对我好,无论是什么让你转变了,我都不在乎……」她深深吸一口气,「但昨天在香山,我遇到一个人……」
「谁?」他心弦紧绷。
「你的妻子。」炯炯的目光中,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我的妻子?」他一阵迷惑,但随即恍然大悟,「妳是说……海莹格格?」
「你总算记起来了,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我失忆了,难道你也失忆了?」
「妳想起那天的事了?」他骇然弹起身,手中的勺子当下落地。
「在她对我说,她是你的妻子时,我就想起来了……」她微微苦笑,「想起你婚礼上热闹的情景,想起那匹摔伤我的马,还想起……你甚至连喜帖也没给我。」
「妳想起来了……」赫麟似乎傻了,跌坐在椅上,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表哥,姨父逼你娶她,我不怪你,她年轻貌美,你一时把持不住,对她假戏真作,我也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一边跟她那样,一边又跟我在这里温存?」逼近他,她不问出个答案誓不甘休,「表哥,最近的你太奇怪了,跟从前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人……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呵……」怔愣的人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悲凉,「我本来想跟妳坦白的,但竟被妳先一步发现了实情……不论我现在说什么,妳一定都会觉得是狡辩。迟了一步,一切都不同了。」
「你说吧,表哥。」绿竺诚恳地望着他,「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先一步后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主动的坦白和被迫的招供,怎么会一样?即使到了刑部大堂,这两者被判的罪都有所不同呢。」
他拾起地上的勺子,在茶水中洗涤干净,塞到绿竺手中。
「等会儿妳听了实情,还能原谅我的话,就请喝一口这豆花……」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了心酸,「不用多说别的,我就会知道答案。」
「好。」她点点头,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我……」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但事到如此,无论再难以启齿的话都得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海莹格格不是我的妻子……」
「呃?」
「他是我大哥的妻子。」
「什么?」满脸不解的人甩了甩头,似乎听不明白,「你、你在说什么?」
「这不懂吗?」赫麟抚一抚她额边的发丝,「我是赫麟,不是赫连。」
「你……」还想假装不懂,但答案确确实实在眼前,容不得她再装傻。
身子不由得退了两步,碰到椅凳,撞得小腿一阵剧疼。
他是赫麟,不是赫连?
那个在她生病时日夜陪伴她,在她睡不着时说故事哄她,那个带她观赏香山红叶、听她倾诉心事的……竟是她从小最厌恶的人?
不,她不相信,那样一个顽劣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变得温文尔雅?他读书、弹琴,抛弃声色犬马的生活,难道全是为了她?
他从前不是很喜欢捉弄她的吗?那双狡黠的眸中,何时竟多了那样深情款款的目光?那嘻笑的口吻,竟变得如此迷醉动人……
忆起床第间的缠绵,他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透着爱意,每一个唇吻都在暗示他的沦陷……她好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绝对不是一个浪荡子逢场作戏时营造得出来的。
这么说,他暗恋她,已经很久了?为什么她竟一直没有察觉?一直被对赫连的爱蒙住双眼,忽视身旁的真心。
此时此刻,她并没感到气愤,反而有一丝甜蜜从心尖窜出来,弥漫整个体内的花园。
今后,无论大表哥如何对她绝情,她都不用怕了,因为……她早已有了一个为她排忧解难的人。
她终于可以摆脱暗恋的阴影,因为,她自己早已成为别人暗恋的对象。
忽然想笑,无奈,周身却僵着,做不出任何表情。
铁盅里的糖水已开,豆花随着鼎沸汤汁不断溢出……她想起,刚才曾经答应过他要喝一口豆花,以示她原谅他,但她为何双手发抖,连勺子都快握不住了?
「水开了,」她听见赫麟幽幽说:「豆花快全被泼出来了,妳……妳真的不想吃吗?」
想,她想吃的,但她的手……
焦急之中,「铛」的一声,勺子在战栗中掉在地上。
这一声,让她怔愣,也让赫麟顿时误会了。
「呵……」他绝望地摇头,「我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一个犯了罪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宽恕?」
「赫麟,我……」绿竺嗫嚅着,想解释,却由于激动舌尖打颤,「不、不是的……」
「算了,」他哈哈笑起来,「其实,我刚刚在逗妳呢!」
她惊异地瞪着他,不知他为何口出此言?
「我哪有这么痴情呀?不过是从小看妳对大哥太好,一心想捉弄妳罢了。嘿,没想到,妳竟然这么好骗!」
既然她不愿意喝那豆花,摆明了就是拒绝他,那他又何必再表达自己的心意,让她为难?
他知道,绿竺是善良的女孩子,即使不喜欢他,也不会忍心伤害他,所以她一定会用婉转的话语抚慰他,甚至有可能因为从一而终的观念,勉强自己嫁给他……
他不要她为了一夜之情葬送自己的一生,现在大哥已经休弃了大嫂,正好与她重温旧梦,他又何必插在中间显得多余?
放手吧,在她把勺子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应该放手了。
「你刚才说什么?」绿竺听了那话,一气之下,舌头竟然不打结了,她怒气冲天地问。
「我说的话妳没听清楚?」他凑近她耳边,强装嘻皮的口吻,「我说--这一切,都是逗妳玩的。」
「你……」绿竺怒不可遏,手一挥,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忝不知耻的话?明明爱她爱得要命,这会儿却死要面子装出这副德行!
他当她是傻瓜吗?难道她不知道如何分辨男人对自己是否真心?
她表白的话语只是迟了一点点,他就缩回他的乌龟壳,不打算再给她任何机会了吗?
这样怯懦的男人该打,不打到他说实话,她誓不甘休!
「你再说一遍!」她杏眼圆眼,厉声道。
「难道妳还没听够?」赫麟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断撒谎,「我戏弄妳的,我戏弄妳的!」
呵,他这辈子似乎注定要在谎言中度过。明明不是浪荡子,从小却装出什么都不在乎只顾玩乐的德行:明明想接近她,却只能装作大哥的模样来接近她;现在明明想说爱她,却偏偏只能说在戏弄她……
他大概是上天派来人间专门说谎捣蛋的坏孩子,注定了没人会喜爱他。
「好,爱新觉罗赫麟,这话是你说的,」绿竺绞着十指,指甲陷进肉里,狠狠地道:「你千万不要后悔!」
第九章
冬去春来,时序倏忽转入夏季,这一日,宣亲王府又有人过寿。
不过,过寿的,并非什么得宠的姬妾,而是宣亲王本人。
所以,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无不亲自前来道贺,就连皇上,也差公公送来礼物。
董府一家三口,身为宣亲王府的至亲,当然也得登门拜访。
自寒岁中赌气与赫麟一别,绿竺已有半年没见过他……从前,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大表哥赫连,但这半年来,脑海里却换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日扬言要他后悔,谁料,他没来求饶,她自己反倒难过起来。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叫她像上次那样向他道歉?呵,恐怕这一次,就算再怎样引诱他,他也无动于衷了。
他不是说过,只是戏弄她而已吗?都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又怎么会再迷恋她的胴体?
虽然,她认定「戏弄」两字,纯属他掩饰真心所用的谎言,但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判断有误,怕真如他所说的,一切深情的缠绵只是一个玩笑。
所以,父母亲叫她一同前来,她一口便答应。
经过这半年,要想的事都应该想清楚了,如果他现在见了她仍旧冷漠,她也可以死心了。
因为正值夏季,宣亲王府的花园里格外繁华,所有说得出名字的花卉都在这儿奼紫嫣红开遍。戏台就搭在园子里,京城里的名角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着曲。丫鬟们迈着行云流水的步子,为客人端茶倒酒。
绿竺坐在一株火红的扶桑旁,吃着最爱的精致点心,却浑然不觉其中滋味,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往花园里梭巡,戏台上飘下的唱词,一句也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