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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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要问我到底最爱是谁?因为我也不清楚。

  如果当天失去是天尧,可能我会以为自己更爱他;但我失去的是Icarus,我可以怎样做呢?那天后我没有再见到Icarus,有人说他突然退学了。毕业不久,正如天尧所言,我们立刻结婚了。但,他没有遵守诺言,婚后不够两年,他不理会我反对与否,回香港和一群所谓世叔伯合作做生意。这几年来,日间我习惯了忙碌,夜间我习惯了寂寞,所以即使两夫妻聚少离多我也没有很大的反应。反正,少见面还可以减少磨擦。闲来的时候就到大姊家义务当外甥女的保姆。这个小鬼已经四岁大了,长得和大姊很像,现在姐夫说要追一个男的来承继香灯。

  不过,我大多数工余时间都是留在家里休息。不知是否年纪大了,老是天天腰酸背痛。工作的压力也很大,有时亦少不免对同事有点脾气,尤其是对那些实习医生,笨手笨脚的站在一旁,简直是阻碍我办正经事。但,想起当年一无所知的我,又不禁对他们产生些少同情。

  天尧自从踏进社会后,人变了很多,对其他人总很有戒心,学懂了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我觉得现在的天尧是一个奸商,有时候,真不想和他共睡一张床。除了对我比较真些少之外,世界上全部的人也只是他的用具。这个转变由他妈妈去世时开始,他妈妈连死也不放过我。天尧时常说他想完成母亲对他的期望,为了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出卖些少道德也在所不计。他说只要是对我真心,我就不用理会他对其他人是怎样奸狡。当然,我很反对他的论调,不过,反驳的话只会落得冷战收场,其实,我刚刚才和他闹了一顿,他说我不谅解他。

  他刚才是这样质问我的:「为什么妳一声不响便上律师楼申请离婚?为什么?」

  这一次,他再不能作主宰,所以,必定很愤怒。「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你回香港做生意有和我商量吗?」

  「当然有啦!」

  「那次只是一个通知,两个星期也不够的通知,我想连宾主关系也不如!」

  「我自问对妳一点不忠也没有,妳还想要求什么?」

  「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妳不用尊重我的意见?」

  「尊重你。由始至终,你每天就是拿我来尊重你母亲的意见,你朋友的意见,你那些生意上世叔伯的意见和你自己的意见;谁来尊重我的意见?我现在问你,谁来尊重我的意见?」

  可能他终于知道自己理亏,便说:「我现在要去开会,我迟些少给妳电话。」

  我没反应。

  他很坚决地说:「总之,我是不会上律师楼签纸的,Victoria,妳听到吗?」

  我当然听到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不是不再爱他,但爱和失望并非互相排斥的。

  天尧不在身旁的日子,临睡前我总会把那危地马拉的心事小盒拿出来。不过,有一次,我的外甥在我睡房捣乱,现在就只剩得盒子和一个小人,很孤独的一个。

  整夜电话响个不停,我想是天尧绝不放弃地打来。我不想去听,我想他担心一下。

  翌日早上,医院的接线生紧急找我,说我有一个由维也纳打来的电话。

  「维也纳!」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定是Icarus,一定是他。心像百分一秒的定时器,跳得出奇地快,想血压一定上升了。

  对方说:「是Victoria吗?」

  医院里的人很少这样亲切地叫我的名字,我要思考一回才懂得答:「是,我就是Victoria。」

  听得出不是Icarus,我很失望,但想不到更失望的事在后头。

  「我是Icarus的父亲,希望妳作好心理准备……」

  「吴先生,是什么事呢?」

  「Icarus昨晚逝去了。」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但我仍然听得出那份悲哀。

  「噢!」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有人把锋利的刀刺进我胸口。Icarus侧着头在奏小提琴的黑白片段重现。

  「他是自杀的。」

  我感到自己体内发出阴寒。

  「吃了安眠药,然后走进车房,开着车子吸一氧化碳。」

  「吴先生,我……」我忍不住哭了。

  「妳也不用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反而是他安慰我。

  他再说:「Icarus的遗书中,希望妳可以来他的葬礼,他说平生没太多朋友,就只有妳一个。机票我也订好,只不知妳有没有可能抽时间飞来维也纳一天。我知时间是很仓促,其实昨夜我也尝试不停地致电给妳,但找不到妳,所以──」

  「我会来的,一定会来。」他还未说完我就回答,并把泪抹掉。

  「那么,真的感激妳。」

  「其实,Icarus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还是某年某月的情人。

  「我会将机票送到府上。」

  「好的。」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妳的。」

  「是什么呢?」

  「请妳带自己一张照片来维也纳可以吗?」

  「是……」

  「是放在Icarus的棺木中。」

  「我明白了,我尊重他。」

  「再见。」

  「再见。」

  假如哭坟是有效的,我愿意哭盲自己双眼来换取他的复活。

  向医院告了三天假,这时候已没想到工作的责任问题。回家随便拿一两件衣物和护照,但始终找不到一张和Icarus的合照。

  根本就没有和Icarus拍过照,根本就没有。连拥吻也没试过,就只有回忆。

  飞机是在早上起飞的,但这晚怎睡得着。开着唱机听他送给我的《波希米狂想曲》,听完一遍又一遍。一边望着最后的一个危地马拉心事人,像长江水般不停流着眼泪。

  最后,终于找到一张六年前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的半身照片,差不多认不出照片里的开心少女就是自己。连家人也没告诉,我只身飞到维也纳。飞机迟了起飞,所以误了好几个小时。

  机场的接机室只有一个中国男人,相信他一定是等得很不耐烦的吴先生。我想,他的样子比他真实年龄年轻得多,也许,如果Icarus可以活到五十岁的话,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托着下巴,说:「妳一定是Victoria。」

  「吴先生,你好?」

  他说因为我的班机延误了,所以葬礼亦延迟举行。起初,我以为是说葬礼会在明天举行,但原来是指今天的黄昏。

  「本来是打算在今天下午举行的,但已压后至黄昏,因为约了一个神父,所以不能改明天,我们要立刻到坟场。」

  「但,吴先生,我手上连一个花环也没有。」

  「Victoria,别担心,只是一个简单的葬礼,只有妳,我和神父。」

  他替我拿了行李。在车上,我问他:「他是葬在哪里?」

  「他要求将自己埋葬在歌剧院附近的一个小坟场,让他可以时常听到歌剧院传来的音乐。」

  车厢的气氛死寂了。

  「妳有没有忘记带相片来呢?」

  「在皮包内。」

  「Icarus临死前的一个月,我们重新建立了父子关系,在这一个月,他时常都提起妳。」

  「是吗?」我在未肯定对方知道多少之前,不敢说太多。

  「他说这六年来也约会过很多女孩,但最喜欢的都是妳。」

  「其实,我们拥有的日子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说。

  「爱情是不能被时间量度的。一千年的是爱情,三个月的也是爱情。」

  「他没有结婚吗?」

  「和一个歌剧院的演员结了婚,不够一个月便离婚收场。」

  「怎会呢?Icarus对女孩子很温柔的。」

  「是因为他梦呓里叫着妳的名字。哪个妻子会不愤怒?」

  「有时,他把自己收藏得太多。」

  「看来,妳并不知他对妳是何等痴情。」

  「有人的痴情是真实的,但有些人的痴情只是对失物的一种幻想。」

  「我想,他是前者。」

  「世伯,你怎知呢?」

  「因为我妻子死去时我也像Icarus一样痴情。」

  「似乎,Icarus已经原谅了你,是吗?」

  「我想,他的自杀是有计划的。」

  「计划?」

  「对!Victoria,他是一早已决定了。他在多伦多大学突然停学,转到维也纳国家音乐院攻读,很可能是为了妳。本来,我想把生意结束,退休来维也纳陪他,但他一直刻意地拖延我退休的计划,那是因为他不想我在失去事业寄托时,同时失去唯一的儿子。」

  「你认为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错的。这几年来只在他那简单的婚礼上见过他,本来我想我们父子关系在今天也无法补救,谁知他在一个月前邀请我来维也纳和他住三、四个星期。在这三、四个星期里,我们尽力建立别的父子要用一生建立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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