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隐约飘荡著一股味儿,似是檀木薰香,又仿佛老木屋透出的质朴木香。
「爸,我去外头走走。」她对这儿的气味实在太著迷了。
「拾翠,别乱逛,打扰人家可不好意思。」他叮嘱著女儿别太好奇。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这屋子。」
冯拾翠套上鞋子,带著探索的心,在这灯光初点的屋子里来回的摸索著。
依稀听见人声交谈,她纳闷自语著,「咦,那边有人?会是在下棋吗?」
对於那种把棋子围起来的游戏,她好奇得很,很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围法。
寻著稀落的人声,冯拾翠走过长廊。这里每个房间的地板都铺著榻榻米,榻榻米的味道混著木屋的香,形成这屋子独特的气味。看这门前堆了几双鞋,她隐身在门後探出好奇的头,试图看清楚他们在做啥。
只见偌大的空间里,四、五个孩子围聚成团,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落在榻榻米上端跪的两个男孩,成为目标的男孩之间隔著一张小木桌,黑黑白白的圆子儿堆了一桌子,两人屏气凝神的很专注,不住的拾起各自的圆子儿持续往桌上堆摆著,每一步,都让围聚的人看得直抽气。
男孩之一背对著冯拾翠,她瞧不见人,至於另一个,她可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神态。
炯炯有神的目光,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汇聚成迷蒙的晕黄绯红,他约莫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宽平、端正的姿态却宛若老僧入定的稳当,食指与中指敏捷的夹住圆子儿,是黑色。
他的棋步下得不疾不徐,每当他手上的棋子落定,对手总陷入一番漫长的沉思。
冯拾翠睁眼看著,感到空气的流动仿佛都缓慢了下来,唯独依著两人的一来一往继续著。他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把对手心思揣透,只见对方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没有不耐,薄抿的嘴依稀带著些微的隐笑,她感觉到他的胜利在望。
「难道这就是围棋?把两个比赛的人团团围住?」她的脑子闪过这个问题,天丰棋院的天空也冷不防的飞过一群麻雀。
把两个比赛的人团团围住?亏她想得出这种烂规则。
正当她专心的看著里头的人,她的身後也出现了一个同样专注看著她的人,并且将她刚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张士杰忍住笑,好奇的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孩。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棋院里的人,要不,他怎可能不知道她。
「张、士、杰,谁准你乱跑了?你别又使著轮椅乱走,万一找不到你,大家又要挨骂,你知不知道——」
一记泼辣的女声传来,冯拾翠慌张的回过身去,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坐在轮椅上,慵懒的对她耸耸肩苦笑著。
「那是我表姊,脾气很坏吧?」
她处在惊愕之中,哑口无言。
张士杰在她的讶然下,从容的旋转轮椅,迎向那个破坏一屋子沉静的祸首——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
女孩容貌姣好,不过就是盛气凌人得让人吃不消,瞧她那双眼,瞪得让人浑身发毛,而那尖锐的叫唤更是足以震破平常人的耳膜了。
她盛怒的看著轮椅上的人,并用睥睨的眼神扫了他後头的冯拾翠一眼,嘴边随即漾起一抹轻蔑不屑的笑容,她还来不及开口,张士杰已经发声抢白。
他举起食指放在嘴巴上,「嘘,思咏表姊你小声点,大哥正在跟恩新下棋,你若扰了这盘棋,大哥一定不高兴。」
「邵恩新才不是阿错表哥的对手,他想赢,等下辈子吧!」话落,像斗鸡似的方思咏稍稍收敛後,仍一派倔然的将白眼一翻,赏给了两人之後,便蹑手蹑脚的脱鞋走入那个围聚的空间,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张错。
方思咏,张错姑姑的女儿,由於父母早亡,自小被安排住在张家。长期居住张家的她,因寄人篱下的自卑而反生出不择手段、盛气凌人的习性,总是任性骄纵的固守她的领域跟地位,生怕被人忽略。
「那是我表姊,脾气很坏吧?」张士杰重复的说。
「嗯。」冯拾翠尴尬的笑著。
「我叫张士杰,你呢?我没在棋院见过你。」
「我是冯拾翠,我从美国回来接奶奶的。」她的眼神无瑕,尽是天真。
他看著眼前这个相貌平凡的女孩,恍然大悟,「你是冯奶奶的孙女?」
「嗯,没错。」咧嘴一笑,她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对了,请问为什么围棋得把下棋的人团团围住?西洋棋不这样的。」
「呵呵呵……」他朗声大笑,「不是的,他们是在观棋,而不是把下棋的人团团围住。在棋院里,只要是我大哥跟恩新一对弈,就会吸引大家的注意。」
「原来里头下棋的人是你大哥,哪一个?是拿黑圆子儿的那一个吗?」她好奇的张望著。
张士杰把轮椅往前挪栘著探看,「嗯,执黑子者是我的哥哥,他叫张错,而另一个则是邵恩新,是我跟大哥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恩新他下棋最喜欢挑战我大哥了。」
「可是他总是思虑好久,就像我一样,一急就得想个半天。」
「呵呵,恩新当然得想,整个棋院,没有人可以打败我大哥,他是天丰棋院的继承人,棋艺当然精湛出众,偏偏恩新不服输,就是喜欢挑战他。」
「他叫张错,为什么你不叫张对?」冯拾翠问。
他顿时哭笑不得。呵,亏她想得出来,整个棋院恐怕找不到像她这么有趣的人了,虽然她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却不让人讨厌。
兄弟里并不是一个名中有「错」,另一个就得名中有「对」吧,况且大哥是爷爷生前最看重的长孙,就连名字可都是别有用意的,即便他取了「张对」这个名字,也比不上大哥「张错」这两个字来得重要非凡。
「走,我们看棋去,不过你得帮我个忙,你知道这轮椅不好使,万一惊扰了这盘棋,那才是损失。」
「你几岁啊?」她问。
总觉得这人说话的感觉成熟得很,倘若他还与她年纪相同,那她还真是要检讨了,因为妈妈老说她还是个奶娃儿。
「十五,你呢?」
「十三。」
「我哥十七了,以前他总是在日本、台湾两地往返,但是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到日本去长住,好专心钻研棋艺。真好,我希望我也快点成年,也能到日本去深造棋艺。」张士杰心中难掩欣羡,一闪而逝的落寞看向自己残疾的腿,随即又开朗的面对眼前的一切。
冯拾翠没瞧见他的模样,只是专注的在帮他操控著轮椅,试图帮他推过门边的木轨,好顺利入内观赛。
无奈她手脚笨拙,推了半天,弄出一堆吵杂的声响,只换来那个趾高气扬的方思咏不住的白眼,然而轮椅依然卡在木门轨道上。
半晌,这盘棋已然结束,对弈的两人恭敬虔诚的朝对方行礼後,围聚的人纷说著张错的精湛棋艺,依然落败的邵恩新兀自盯著棋盘发愣思索。
「阿错,你这走的是啥棋法,怪难懂的。」他盯著棋盘,嘴巴喃喃自语。
没有回答,徒留下满桌的黑白棋,张错如往常般率然自若的起身离席,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追寻著声音,独独落向那个奋力推椅的女孩身上始终不移。
因为那声响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是谁?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她?
张错停住的视线让众人不约而同的从棋盘上挪移注意力,纷纷落向门口的冯拾翠跟张上杰。
「那是谁?长得真普通,呆呆笨笨的。」旁人交头接耳。
「不知道,没见过。」下一秒又有人嚷嚷,「她长得不是普通,是丑。你瞧,脸上还有疤呢!」
敏感的方思咏感受到大家对那丑女孩的注意,嘴角得意一扯,率先发难,「你这笨丫头是谁?怎会长这么怪,还不知道收敛,一场棋赛就听见你吵闹的声音,你不知道吗?下棋是很神圣的艺术,观棋则是很风雅的事情,你这样吵,叫人怎么专心呢?」
冯拾翠愣了愣,连忙怯生生的说:「对不起……」
她也不想引起注意,偏偏轮椅就是卡在这门轨上。
「思咏表……」张士杰厌恶的要开口阻拦方思咏的毒嘴。
「思咏,安静些。」破天荒的,张错的语气有著不悦。他走了过去,接过冯拾翠的动作,「我来,谢谢你。」
蓦地,冯拾翠的脸不知怎的轰然一热,两颊的徘红比血还艳,她不自觉的抚著脸,看看张错又慌乱回避,心跳得如此之快是过去的十三年来从没有过的。
他是那么的高帅,连声音都好听得不像话,比起她乌鸦似的低哑,真叫人迷惑依恋。
「小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冯奶奶总算寻到她了。
「奶奶。」她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奔去。
老妇人将她拉到身後,「阿错少爷、士杰少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奶奶不同於冯拾翠记忆中的慈蔼,隐去笑容、全然的内敛、敬然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