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寰不再作声。
窗外,纷飞着片片雪花。
第八章
是火恼让赵光义失了戒心,遣退了护卫甚至是贴身内侍王继恩等人。
五十七岁的赵光义,苍白了鬓发、疲老了双眸,那虽是保养得宜却依旧躲不过岁月流痕而呈现了老态的手,支着额缅怀着过去。
睇着兄长长眠之处,他忍不住要起了心虚。
二哥赵匡胤当朝时让他做开封府尹又封他为晋王,朝会排班时,他的位置排在宰相上首以示地位崇高,对他这个弟弟礼遇甚厚,多次亲自到他府上叙兄弟之情。
甚至有回他在宫中赴宴醉了,还是二哥亲自搀扶他出宫的,且还和身边人说「晋王龙行虎步一定是个太平天子,我的福德赶不上他!」所以虽说传位给弟弟是母亲的意思,但由二哥生前的各种表现,不难察知他是真心真意想将帝位传给他,且对他毫无戒心。
二哥待他宽厚友爱,而他……赵光义再度起了心虚,他却又是怎么对待二哥的儿子们和自己的弟弟?
他处心积虑、用尽心机,想把千秋之位留给自己的儿子,却在末了得到了这样的结局。
而这,正是他火恼了一路的原因。
他有九个儿子,最后呢?疯的疯、死的死、病的病,真正可以委以重任的所剩无几,而最后那剩下的几个还为了想夺太子之位,勾心斗角枉顾手足之情,这些孩子,当他不出声就代表人老了胡涂什么都不知道吗?
「二哥!」
颓软了双膝,赵光义在赵匡胤坟前跪倒,老眼起了茫雾。
「光义对不起你,没能将下一代教养成材,没能将母亲念兹在兹,宽厚友爱的赵氏祖训传衍下去……」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赵氏先祖?」
一道冷冷刺芒穿透了赵光义龙袍微微扎进,他僵硬的背脊淌出一粒圆滚滚的血珠,也制止了他的声音。
剑尖,让他吓得停了所有思绪,他曾是武将,曾领兵作战,这也是他有自信能自保而遣退所有贴身近臣的原因,加上墓园外重兵层层封锁,这刺客是怎生近得了他身的?
还有,他更心惊的是,来人竟会是个女子!
这女人,也太大胆了吧!
「妳是谁?!」
「我是谁?」凤凰笑了笑,笑声却有些凄凉。她将剑尖抽离赵光义,缓步踱至他身旁跪下,对着赵匡胤的坟磕了几个响头,侧过脸睇着他淡淡开口,「同你一样荣幸,也同你一样不幸,我也是赵氏的子孙!」
她戴了个面具,一个哭脸面具,除了一双眼睛,赵光义瞧不着她的模样,可那双恨眸,叫人胆战心惊。
在他有反应前,一只势如闪电的快指已然点住他的穴道,一个男人的笑嗓由他身后传出,并悠闲现了身。
「暂时我不点你哑穴,可如果你打算出声呼救或是采取其它妄动……」石崩云笑嘻嘻地,语气听来很是可亲,「我会考虑不收钱多砍根舌头的。」
赵光义不出声,审视起眼前男女,男人戴着个笑吟吟的面具,面具后的声音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可亲--既可亲又可怕,看他的身手和呼吸,肯定是个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虽贵为一国之君,但赵光义毕竟曾经历过大小阵仗兵戎生涯,面对如此情形他还算镇定,再加上她方才的话让他起了好奇,赵氏子孙非王孙即将相,非郡主即王妻,但有她这号人物吗?
「你们是谁?胆敢对朕如此不敬,难道不怕抄家灭祖?」赵光义沉冷着声音。
「抄我的家?灭我的祖?」凤凰恨眸暂歇,笑了。
「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说笑吗?赵光义,」她冷冷一笑,「你竟敢在咱们共同的先人面前说要灭我的祖?你也太过大胆了吧?」
是灵光一闪、是多年悔恨,是眸中的深恶痛绝让赵光义认出那双眼睛。
「妳……妳是元净?!是廷美的小女儿?!」
凤凰瞇了下冷眸,却已然未及掩盖住她的情绪。
「这,怎么可能……」
赵光义由她眸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所以前些日子宋子寰找回来的赵元净是假的,但她却有着妳的信物及证人,难不成她是妳托来冒名顶替的?难怪那天那丫头进宫时不管朕问了什么,她都只会傻笑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赵光义慨然叹了口长气,「朕还当是老天垂怜,真让这孩子将童年的悲惨遭遇全给忘了,也好……」
「也好让这世上少了个恨你的人?」
一句话配上恨音,凤凰将剑直直紧抵着赵光义的胸口,她咬着牙、恨着眸,只要再一个使劲,这么多年来的痛苦和恨意都将烟消云散,真的,只要再一吋,只要再一丁点儿的劲,只要……
「不!元净。」
虽然离死迫在眉睫,赵光义却比平日更加坦然。
「伯父宁可让妳失去那些记忆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妳,妳还年轻,怀着这样的仇恨只会活得辛苦,至于伯父,既老且病,早已离死不远,妳当真想清楚这一剑刺下的结果了吗?」
「能有什么结果?」凤凰冷哼,「既然你又老又病,侄女儿不介意送你一程!」
「妳这一刀下得容易,后果却不是妳一个人担得起的。」赵光义叹了口长气。
「第一,太子未立骤然失君,天下将乱生民受累涂炭,赵氏愧对天下。第二,妳父亲若地下有知,妳认为他会同意妳这么做吗?第三,妳真想清楚了吗?」他眸子里亮着提醒,「此次朕至皇陵这一路上负责安危的人数以千计,君王崩殂护驾不力,那些人个个都要遭殃,甚至还会丢了脑袋,而首当其冲,将会是那身为御前护卫并兼开封府捕头的宋子寰!」
面容上虽依旧维持着波浪不生,可赵光义却看出她的手轻颤了下。
「别以为这样子说便能让我饶你不死!」咬咬牙,凤凰瞬间冷硬了目光,硬生生将剑再往前挺进了些,「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大半辈子,我绝对不会放了你,绝对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是的,人是不该做出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的!」赵光义喟叹,「别像伯父一样,临到老时再来先人坟前悔不当初。」他幽然闭上了眼睛,「妳想怎么做伯父不阻止妳,只是如妳所言,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墓室里气氛凝滞,烛火在凝滞中袅了又袅。
凤凰的剑紧抵在面有悔恨的赵光义胸口,戴着笑脸面具将思绪隐蔽在眸后的石崩云静静站在她身旁,在她身后,是太祖皇帝的陵寝。
为什么?
她扪心自问起了痛楚。
为什么他要衰老?为什么他要后悔?为什么他要站在她的立场将事情分析得透彻清明?为什么他说的话铿锵有力且字字有理?
为什么他不挣扎、不大叫?
为什么他要这么视死如归?
她想过了,他的大叫会将外头侍卫引来,然后她就能快意一刀刺死他再自尽,侍卫们虽护驾无功但至少擒着了凶徒,罪可以轻点儿。至于石崩云,他有的是本事逃离,而她亦可趁机毁了和他之间的承诺,也不用去苦恼是不是会因此而背叛了子寰哥哥。
这一切原都是她早已算计又算计过的,可为什么……
她恼恨着火瞳,口中尝到了血腥,直至这会儿她才知道自己竟在无意识间咬破了下唇,那鲜红的血丝窜入了她口中,一两滴沾染上那袭黄色九龙金袍,她突然记起这袭龙袍对他们赵家的意义,父亲生前常说,天下取得不易,后嗣子孙守成维艰,就是这样的信念让父亲在受冤时,选择了沉默以对吗?
「皇上!」内侍王继思的声音由墓室外传人,打断了墓室内的安静,「您心情好点了吗?可以让咱们进去陪陪您了吗?小的……」
「混帐东西!」赵光义对着外头扯高虎嗓,「朕同先皇谈心哪个家伙敢来打扰?通通给朕滚远!否则人头提见。」
一句话吓阻了外头所有的声音,等一切安静后,赵光义将眸子再度对上那僵直着身躯的凤凰。
「元净,听伯父的,就让我这老人再苟活一阵子吧!用妳年轻的性命来换这么一条垂老的性命不值得的!而如果妳愿意给朕个赎过的机会,就跟朕一块儿回宫里,让朕替妳恢复齐王郡主的头衔及身分。」
「省省吧!」凤凰冷哼,「我是宁可死也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东西的。」
「走吧!」
这回出声的是始终立于一旁未出声的石崩云,他伸手试图拉她起身。
「方才那么好的时机妳都错过了,承认吧,妳是不可能杀得下手的。虽然皇帝老头儿帮妳延了些时间,但外头的人并不是傻子,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进来了。」
「谁说我杀不下手的?」
一肚子的怒火与不驯让凤凰用力甩开石崩云。
「妳若杀得下就不会犹豫了。」石崩云哼哼一笑,「我是陪妳来杀人可不是陪妳来送命的,别逼我架着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