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筠婵轻轻地点头。
「那妳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他又问。
静默两、三秒,段筠婵才摇头。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改变。」她轻轻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刚才求好心切,我今天大概也不会发觉自己的演奏少了灵魂。」
「演奏的灵魂?听起来很美。」孙熙磊凝视着她,露出着迷的神色,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别人如此形容过一支乐曲。
「是啊!想要演奏出完美的曲子,就必须抓住它的灵魂,然后将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否则即使演奏流畅,也不过是个没灵魂的小木偶,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小男孩。」段筠婵回想起当初学琴时老师告诉她的话,重复一遍给孙熙磊听。
说完之后,她才赫然惭愧地意识到,自己先前早把这段话抛诸脑后。
「我对演奏是门外汉啦!妳刚才说的道理听起来浅显易懂,不过做起来好像不容易。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乐曲的灵魂呢?」
「这很难用讲的,你必须要自己去体会。」段筠婵再度把琴弓架在弦上。「以前我都是闭上眼睛去揣摩作曲者写这首曲子时的心境,然后试着用自己的情绪演绎出来。」
说着,她真的闭起眼睛,恍若陷入冥想一般,接着,她的双手蓦地动了起来。
孙熙磊仍是蹲在她面前,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被她脸上沈静又投入的神情蛊惑。
与刚才同样的乐曲,却是完全不同的生命。
乐曲不停地进行着,这一次,孙熙磊感到段筠婵的拉奏彷佛拥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每一个段落都是如此的丰富,如此的充满力量。
孙熙磊蹲屈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却毫无所觉,完全沈浸在她的演奏里头,甚至忘记开启录音设备。
原来,这就是演奏的灵魂,跟他先前在捷运地下街所听见的完全不同。
正当他陶醉其中的时候,赫然瞥见从段筠婵紧闭眼角所溢出的泪珠。
他惊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泪珠涌出,终至成串的掉落,段筠婵紧抿的双唇中也发出非常轻微的呜咽。
「喂!妳怎么啦……唉哟!」被她流泪的样子吓着,孙熙磊连忙想站起来去替她拿面纸,结果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酸麻不堪,于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段筠婵听见他的痛呼,睁开眸子,泪眼蒙眬中,看见孙熙磊坐在地上的狼狈样。
「呵!」他那滑稽的模样,竟让段筠婵暂时止住了泪,不小心笑了出来。
「对不起,你还好吧?」她吸吸鼻子,擦干眼泪,为自己刚才的失控感到有些羞愧。
「我没事,妳呢?」孙熙磊一边揉搓着自己酸麻的小腿,一边关心地问道。
段筠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让你看笑话了。」
「妳哭,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孙熙磊干脆双手环住膝盖坐在地上,与她面对面问道。
也许是此时安静的空间令她格外脆弱,也许是他诚挚的眼神打动了她,她垂下眼,幽幽说道:「刚才在拉琴时,我回想起我爸爸生意失败以前的生活,感觉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和现在距离好遥远……然后又想到我爸爸的病,还有我家岌岌可危的未来……」
虽然她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孙熙磊已经大概明白她刚才落泪的原因。或许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在拉琴时放入感情的理由吧!因为她背负得太多,压抑得太深。
一阵心疼的感觉涌起,孙熙磊蓦地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将仍坐着的段筠婵揽向自己,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段筠婵先是僵硬一下,直觉地想要推开他,可是当她的双手已经抵住他的身体时,却又舍不得离开他提供的温暖。
于是,她只能这样僵持着,不愿推开他,也不愿接受他。
「妳现在可以好好哭了,我的衣服可以让妳擦眼泪。」孙熙磊稳稳地环着她,说话的声音在段筠婵贴着他身躯的耳内回荡,震得她的心隐隐发麻。
「哪有这种事!你叫我哭,我就哭啊!」她好笑又好气地说道。
孙熙磊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轻轻将她的脸按向自己。「妳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不累吗?」
段筠婵愣住半晌,接着俏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情。他直接的问句让她啼笑皆非的心情登时消失,某种委屈疲倦的感觉涌上,逼得她眼眶发酸。
她很想平复自己翻腾的情绪,可是泪水却已经不听话地掉下。
孙熙磊轻抚着她的头,默默提供安慰。
她不想在他面前崩溃,但是他的话彷佛打开了一道锁,逼着她把深藏内心的所有苦楚都宣泄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双手已经环住他的腰,在他的怀抱里哭得无法自己。
不一会儿,孙熙磊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大片,但他不在乎,只是搂着她,静静地让她宣泄情绪,脸上充满温柔与不舍。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这么想要保护一个女孩子,想替她分担心中的苦,想带给她快乐和幸福。
他想让她知道,他喜欢她。
第五章
孙熙磊温柔地拥着她,直到她的泪水稍歇,急促起伏的肩头也慢慢平静。
他的衣裳被她的泪水浸透,湿湿黏黏地贴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觉到它从温热转为冰凉。
「妳现在觉得好些了吗?」倾听着段筠婵已然平稳的呼吸声,他深情地问道。
「好多了。」段筠婵含混地回答,声音中有着浓浓的鼻音。
她的脸依然埋在他身上。哭过这一场之后,她心头感到无比地痛快,像是解开了死结,放下了大石。可是,她现在却发现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她抱着痛哭的男人。
当她在孙熙磊怀中尽情哭泣时,她感觉到他安抚的轻拍和温暖的拥抱,他提供的温柔力量,彷佛是黑夜中的一丝曙光,牵引着她、支持着她。
好像终于有个人可以帮她分担心头重担,那一刻,她体内脆弱的那一面,深深地依赖着他的拥抱。
她揪着他的衣角,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她好累,好惶恐,地不想回家面对日益虚弱的父亲还有歇斯底里的母亲。这些年,她一直逼自己成长,不许自己往回头看,只能咬牙一步步往前,挣扎地替父母撑起这个家。
她一直把自己的脆弱恐惧掩饰得很好,连她的家人都没有察觉到,可是孙熙磊却能一针见血地拆穿她。
当他问她把所有事放在心里会不会累时,她第一个感觉到的是被人拆穿的难堪,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终于有人能体会她内心压力的委屈。
「来!我去楼上帮妳拿面纸。」孙熙磊轻拍她的背脊,然后放开她,走上楼梯。
段筠婵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走上楼梯的背影,他身躯传来的温暖,依然残留在她的肌肤上,她不自禁地双手环抱着自己,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她的脑中充满着他温柔的拥抱和好闻的气味,紧锁的心弦隐然被轻轻拨动。
未来的路,她很茫然,她也很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但是她跟孙熙磊……她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拥有一个好的结果。
她的肩上有着沉重的家计担子,心头还有个长久的留学梦想,在这一切之外,她还有能力去爱一个人吗?
段筠婵内心不停的天人交战,却没有注意到,孙熙磊早就以他诚挚的黑眸,把她辛苦建构的心墙敲了个大洞,不但让她心内的苦楚倾泄出来,也悄悄把自己放入她心里……
之后的整个下午,他们的录音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除了短暂的交谈之外,大提琴的乐音未曾间断。
没有人再提起段筠婵的情绪决堤,还有随后的那个拥抱,一切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了!这是最后一首,大功告成!」孙熙磊按下停止录音键,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懒腰。
「太好了!再拉下去,我的手就要断了。」段筠婵也站起来,小心地将大提琴平放在地上,然后甩甩发酸的手。「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很少拉那么久的琴了。」
「是吗?要不要我帮妳按摩一下?」他没有等待段筠婵回应,径自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腕附近的穴道捏按。段筠婵感到一阵酸麻,直觉地想要抽回手,可是他却牢牢地抓着她,不让她移动,继续捏按的动作。
很神奇地,在阵阵酸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血路畅通的舒缓感。
「很舒服耶!」她看着他的手抚触自己的肌肤,心中涌起某种异样的悸动。
「那是当然的,我对这可是下过一番功夫。」孙熙磊露出得意的表情,自夸的说。
「是为了帮女生按摩,所以才下功夫?」段筠婵美丽的凤眸斜斜地睨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道。
「对,是为了女生才去研究,不过那位女生是我妈。我妈的筋骨时常有问题,平时都是我帮她热敷按摩。」孙熙磊忽然停下手边的动作,抬头望入她的眸。「但帮我妈以外的其他女生按摩……这可是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