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巧意识到孝慈皇后正对著自己说话,英亲王也在此时重新将眼神对上她的,方才隔著一小段距离就已为他所慑,如今近看,那双磁石般的眼珠浓如黑墨,晶亮深邃得令人心惊。
亭外,天光水色一派清明,时间恍若静止,透骨的凉爽微风带来舒沁的凉意,但她脸上却被那团黑火所延烧,热得头晕,心口突突地跳,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住胸口,然后,她听见了那男子的声音。
“原来是千巧姑娘。”
他唤她的名,声音低沉、语调客气,千巧却突地有世界顿时又活动起来的感觉,她润润嘴唇,正想开口,孝慈皇后的声音却快了一步。
“亲王一向忙碌,算算日子,咱们也有三、四个月没有碰上面了吧?惯常的咳嗽可好些了没?”
“多谢皇后关爱,香云不知哪儿学来的妙法,以川贝炖雪梨一连给臣弟吃上半个月,近日已好多了。”
“香云嘛……”孝慈皇后沉吟了一会儿。“她也真是难得,要不是身世乖舛了点,要不然……”话说到一半,她便住嘴不说了,宫千巧听得不明不白,但也不好问些什么,倒是皇上开了金口。
“你别尽给瑞祥添烦了,连朕都说不动的事,你又能奈他何?”纳日舜熙手捧盖碗茶,一手轻捻著碗盖拨著碗里的茶叶片儿,悠悠闲闲地说著。
“早在几年前,朕就想为他议亲,朝中有待嫁女儿的京官、外放官,哪个不是想尽办法将人送进宫来,好抢这个香饽饽,结果呢?!”说到这里,他调侃地冷嗤了一声。“这家伙竟然跑到西山去散心了!还捡了个不明不白的逆臣之女回来……”
“皇上!”孝慈皇后似乎不满丈夫的口无遮拦,忍不住阻止他,但一旁的英亲王却无半点被激怒的征兆,似乎已经非常习惯纳日舜熙这样的说话方式。
“不打紧,皇兄说的的确都是事实。”英亲王说道,面色和缓,看不出一丝不快。
皇后叹了口气。“真是的,你还和皇上同声一气。”
“那有什么办法?”英亲王斜斜一勾嘴角。“皇上可是我的兄长,做弟弟的,挨两句教训也是应分应当。”
“这话说得可精乖了。”纳日舜熙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怕直肠子叫骂,只怕环著舌头说话。”英亲王道。“只要人家说的是事实,没什么好避嫌忌讳的。”
看到他兄弟俩这样一搭一唱的,孝慈皇后便知今日一番劝言又形同虚掷,于是也不愿再多说,迳自回过头来,对始终在一旁默不出声的宫千巧苦笑地叹了一句。
“哎,让千巧妹妹见笑了。”
宫千巧这时方有了第一次开口的机会,只见她摇摇头,表白似地急道:“怎么会?我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连想拌个嘴都难呢……”说到一半,她突然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改口:“啊……我不该拿自己跟皇上还有王爷相比……真是对不起……”
“哪的话,自家人的玩笑之言罢了,你倒拘起礼来,那才是真正的乏味。”纳日舜熙笑道:“对吧,瑞祥?”
宫千巧有些羞怯的往英亲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他居然朝著自己微笑,用著好听的声音,淡淡回答了两个字。“没错。”
语音方落,凉亭外面来了个小太监,附在外头的大太监耳边匆匆说了几句,那领事的太监便走进凉亭里头。
“怎么了?”纳日舜熙率先问话。
“启禀皇上,方才露芳行馆的侍从来了,托奴才向宫家小姐传个话。”
露芳行馆是外放高官到皇城时最常被赐居暂住的地方,如今宫千巧的父亲就正住在露芳行馆里头,特地派人到宫里来传话,想必有情非得已之事,众人纷将面孔转向宫千巧。
宫千巧闻言有些怔愣,往前站出一步,对著太监道:“怎么回事?”
“这个……”太监面露难色。“奴才得私下和小姐说才成。”
“不打紧,你说,没瞧见大家都很想知道吗?”宫千巧心想能有什么大事,于是便催促他讲。
那太监看看四周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也只好说了。“是这样的,露芳行馆的侍从说,宫大人这两天颇感身子微恙……”
“噢?这话怎不早说?既是如此,朕遣御医过去吧!”皇帝对臣子的用心始终无微不至,随即下了旨意,然而那太监却干干一笑,面有难色。
“不……不是的……皇上请听小的把话说完……”
“呃?”
“宫大人说了,只要小姐回行馆一趟,他的身子自会不药而愈……”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过了几秒,便同时会意而很有默契地笑了出来,宫千巧则是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
“看来,宫大人得的是思女病呢!”皇帝笑道。
“这……”眼角余光扫到的是英亲王,他也在笑,宫千巧顿时更觉羞赧,两颊都红了。
“好了好了,皇上,您别笑话人家。”孝慈皇后出来打了个圆场。“都怪我留著你住了快个把月,宫大人自然担心,偏偏深宫内苑的想探个什么消息也无从探起,探得勤了,怕我以为他不放心女儿留在宫里,偏就是忍著不探,这会儿也已经按捺不住了……”
“皇后姊姊千万别这么说,”宫千巧道。“我爹爹就是爱担心……”
“总是父母的痴心哪。”皇帝笑了笑:“千巧,你就回去看看你爹爹吧,不过要是没有什么事,仍可往宫里来,皇后有你作伴,也变得笑口常开了,朕看著也高兴。”
说是入宫小住些许时日,其实也已过了一个月,说不想父母其实是骗人的,只是皇后一直以来待她极好,所以也只得暂时压抑下来,如今皇上都这么说了,她也乐得就台阶下,连忙两手搭在身前行礼谢恩。“千巧谢过皇上厚爱,千巧这就准备出宫去。”
就在宫千巧说完这话的当儿,一旁的英亲王忽然从容起身。“臣弟也该告退了。”
“呃?”皇帝一愣。“怎么连你也要走?”
“臣弟尚有军机要务待办,不便久留,正好能送千巧姑娘一程,就不打搅皇兄与嫂子叙话了。”
“亲王真是贴心。”孝慈皇后颇感欣慰。“我还正想派几个护军送她回行馆呢!如今亲王主动开口,倒教我少操一份心。”
英亲王不答,只是报以一笑,然后跟著走到了凉亭外头,向兄嫂告扰。“那么,臣弟就先辞一步了。”
宫千巧怔怔地看著亲王和皇上、皇后娘娘作别,慢慢退出了亭外,心下想著不好耽搁他的脚步,于是匆匆拜礼之后连忙跟了出去,转瞬间竟有了些想法……
从方才她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态度客气到一种生分的地步,虽是份属君臣,然而他们是手足同胞,不是吗?
“千巧姑娘。”一个男声自她耳畔溜过。
宫千巧猛然醒过神来,发现发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走在她身旁已有一小段路的英亲王瑞祥,他背著双手,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盯著她瞧,千巧一时间竟觉面若火烧,说出来的话也卡卡的。
“叫……叫我千巧就好。”
“千巧。”英亲王还真的就改口了。“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呃?王爷请说。”宫千巧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发问的地方?
“你是第一次进宫吧?”他态度和蔼地问道,两人穿过花径,累累花实都垂到了路中间,瑞祥很自然地伸手为她拂开。
“嗯!”宫千巧点点头。“我想看看皇宫长什么样子啊!”
“现在看到了,又待如何?”
知道英亲王是想询问她的观感,宫千巧笑道:“宫里到处都很漂亮,可就是有时候太沉闷了点。”
“一针见血哪……”英亲王低低地笑了几声,眼梢细纹中有著一抹淡淡的、苍凉嘲弄的笑意。“才住了些日子,就体会出个中滋味了……”
千巧毕竟年少心性,怕他以为自己对皇宫的印象不好,连忙又道:“不过大家都对我很好,尤其是皇后娘娘。”
“她对谁都是一般的好。”英亲王这话却仿佛不是对著宫千巧说,倒像是有感而发。“皇后是你的表姊,对吧?”
“是的,家母和章峻夫人是姊妹。”章峻夫人是皇后的母亲,章峻并非她的名字,而是以出生地名为所受封号。
“难怪……”英亲王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拇指和食指在下巴处轻轻摩挲著,说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是个美人胚子。”
一瞬间,宫千巧顿觉两颊烧红了起来,而且比方才更加热烫。英……英亲王看起来那么稳重成熟,说的话又那么客气、那么礼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露骨的称赞来?
稳住稳住,宫千巧啊宫千巧,你可千万忍住……千巧在心里默默地想著,虽然辈份上她和英亲王是相同的,但实际上亲王大了她好些岁数,这话她姑且听之,就当作一般的称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