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非常冷静认真,谢青雯却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绷紧到快断掉的神经,也放松了。
「感觉上,学长,你好像可以让我倾家荡产,果然跟电影演的不一样,电影里的私家侦探都不用收钱,案子查完就消失了,」
回来了,记忆中那个活泼爱笑、笑声好可爱好特殊、讲话很大声的谢青雯,终于回来了。
虽然只有一下下。
他们在距离老公寓至少还有一千公尺的地方分开。下车之际,顾以法把已经冷掉的便当推给她。「妳带回去吧,当消夜吃也好。」
「可是学长你也……」
顾以法摇摇头,无声但坚决地,示意她不要再推辞。
她接过了。
「就算没人问,也要自己记得按时吃饭,知道吗?」
目送那辆毫不起眼的房车没入黑暗,视野中,渐远的红色尾灯突然模糊了。
他叮咛她吃饭。
上一次有人关心她吃饱了没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粗枝大叶的柏景翔从来不曾这么细心过,不管是在两人是学长学妹、情侣或未婚夫妻的哪一个阶段。
每天见面的柏家父母……更别提了。
而她自己的父母,已经在她大学毕业之后,两年之内相继去世。从那之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孤伶伶的人。
孤单,是一种蚀心透骨的强酸,慢慢腐蚀掉一个年轻女孩的朝气与笑容,让她急速成长,也急速憔悴。
在那个时候,她可以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弧寂感,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比如接下无数家教与音乐班的课程,把自己累得不成人形。
或是,盲目地接受一个明明知道不适合的人。
第四章
劈腿。
多么古老的戏码、多么可笑的借口,而且……简单到荒谬。
谢青雯却没办法摆脱愈来愈浓的困惑与不解。
因为当期的校友通讯刊登了柏景翔意外身亡的消息,加上顾以法这一阵子以来陆续找了不少人探询,有些昔日同学开始打电话来慰问、致意。
说也奇怪,在这种时候,谢青雯却一点也不想接电话,以汲取一点温暖和善意。她宁愿直截了当地说:「我只想问问题,你们知道的话就回答我,不知道的话就挂电话。」大家都轻松。
可惜这是办不到的。死掉的人可以撒手不管,还苟活下来的,就得面对世俗的一切繁文耨节、怨憎情仇,无法脱身。
她几乎要怨恨起柏景翔了。
晚餐时分,她照例来到柏家,帮柏家两老准备晚餐。
柏父六十岁左右,因为长年抽烟的关系,肺很不好,总是听见他断续的咳嗽声。而柏母中风过,到现在左半边身子还不能自由活动,勉强能使用的右手也经常性地抖动不止,完全没有料理家务的能力,
他们对谢青雯却一直很冷淡,尤其在柏景翔死后,几乎把她当作不存在似的,见她来家里,总是冷脸相向,毫无欢容。
「翔啊,你在那边有缺什么、想吃什么用什么,要来跟妈妈讲啊。」柏母由印尼籍的女佣诺玛扶着,来到簇新的牌位前点香,一面喃喃说着。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大事。
「柏妈,可以吃饭了。」挥汗料理好了几样简单的菜色,盛饭上桌,谢青雯柔声招呼:「今天我煮了苦瓜鸡,满退火的,试试看好不好吃。」
「谁要吃苦瓜!我的命还不够苦吗!」柏母嘴角一撇,脸色阴沉,她连看都不看谢青雯一眼,对着似懂非懂的诺玛说:「搞什么搞到屋子里都是油烟味,臭死了,妳去把电扇开大一点。」
「妈妈坐,先吃饭。」中文不好的诺玛轻声说。她一向跟着柏景翔叫柏母作妈妈,年轻的她其实乍看和台湾女孩没什么两样,只是细看之下,便可以由她略深的肤色以及轮廓,察觉异国风情。
「吃饭吃饭!我也知道要吃饭,别一直催!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随便吃吃而已,干嘛这么急!妳要吃就先去吃!」
「不吃,等爸爸来再吃。」诺玛用生硬的中文说。
柏父上楼来了,他斜眼瞥了一下饭桌。
「什么不好煮,干嘛煮苦瓜!我一天到晚看苦瓜脸,还不够吗?」他用沙哑到有点刺耳的嗓音,粗鲁地抱怨。
端起碗,随便夹了两样菜,埋头吃饭。
谢青雯明明就站在一旁,却从来不被正眼看待,更别说是对谈了。两位老人家连叫她的名字都不肯,当作她根本不在场似的。
他们的态度,此刻已经不会造成尖锐的疼痛了,只是闷闷的、隐隐的划过胸口,传来淡淡的无奈。
她木然地看了诺玛一眼。诺玛抱歉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满腹不快的两老,照例很尴尬,不知所措。
为了避开这样的处境,她拿起抹布,开始收拾,顺手把客厅桌上的报纸整理了一下,擦擦桌子,还把旁边搁在柜子上的奖杯移正,撢了撢灰尘。
奖杯年代已经久远。她轻轻擦着,一面无意识地瞄过上面刻的字。
XX年度全国高中联赛篮球组优胜
手指抚过冰凉的奖杯,她微微打个寒颤。
那年,那个和煦的冬日,她曾经陪着他们,一天又一天的集训,为的就是这个奖杯。
也因为这个奖杯,柏景翔得以体保生的资格参加甄试,考上大学。
他真的热爱打球。可以书不念、课不上、什么都不顾地,专心一致,在球场上奔驰,挥洒他亮眼的青春活力。
当然,那时她才十七岁,对柏景翔的了解不够,崇拜却很深。
她喜欢他豪爽的笑、在球场上耀眼的表现,喜欢他永远静不下来的个性,到哪里都可以让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的能力。柏景翔几乎就像太阳一样,永远散发着光和热,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这样的风云人物、天之骄子,居然在某次琴房旁的教室见过面之后,常常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谢青雯「偶遇」,还邀她去看篮球队练习、比赛,告诉她--自己最终目标,是想打一辈子的球。
当队中某个重要球员受伤之后,身为队长的柏景翔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联赛集训才要开始,他们已经折损一员大将,校内能打的好手几乎都在球队里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找谁替补,柏景翔和教练都伤透脑筋。
「他已经一个多礼拜都这样了,脸色好沉重。」谢青雯愁着脸,报告柏景翔的困境给顾以法听。
又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不同的是,已经从春天走过夏季,来到了秋深时分。谢青雯和顾以法继续他们社团活动时间的打混聚会,照例是谢青雯边吃饼干边说话,顾以法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他一直是这个调调。眼睛望着窗外,懒洋洋的。偶尔看他在小记事本上写东西,大部分时间在发呆,答话也很简短。
可是,谢青雯一直觉得,顾以法很可靠。
他不曾批判过任何事情,也从不曾对她露出一点点不耐烦。不管她说什么,总是一脸无谓地听着。也许不像柏景翔那样反应热烈,不过,却有一种很令人放心的气氛,让她说着她想说的话,而不怕被笑。
「我看球队没什么问题啊。」半晌,他才懒洋洋地说。
「怎么没问题,问题可大了!」谢青雯把核果饼干塞进嘴里,努力嚼了半天,吞下去之后才说:「景翔学长要争取体育保送资格,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的机会,要是没拿到好成绩,那就没希望了。可是石头的脚伤好像很严重,还没集训就少掉当家控球后卫,情况很糟糕。」
顾以法没回应。他靠着窗边,继续眺望远处篮球场上的龙争虎斗。
谢青雯叹口气,找出面纸擦手,然后继续唠叨:「学长说,如果你来打的话就没问题啦,只是升高三了,功课重要,他也不好意思开口。」
说着,她偏着头,乌亮的眼睛带点疑惑,上下打量他。
「怎么了?」察觉她突然停下来,顾以法回头。
「你真的会打篮球吗?」谢青雯提出问题。「可是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摊在这里不动,还老是在吃饼干啊、糖果这类零嘴,感觉不是运动型的,好像不大灵活……」
顾以法瞇起眼,冷冷看她半晌。
「我国中跟柏景翔争过地区赛的冠亚军。」冰凉的语调,清楚表明了某人被看不起、相当不爽的心情。
「真的吗?!」神经有点粗的学妹陡然惊呼起来。「可是,景翔学长的国中是篮球名校耶!」
「我的国中也是!」顾以法火大了。「我看起来哪里不像运动型的?哪里不灵活了?妳说!」
谢青雯起身,手背在身后,狐疑地过来他身边绕了绕,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
确实,他个子高;确实,他身材不似一般男生,虽然略瘦,但是非常结实。只不过,谢青雯从认识他以来,看到的都是懒洋洋、回答慢吞吞、之前还有过腰伤、好像老公公一样的顾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