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抱歉,我们已经下班了,所以……」小妹记起自己的职责,赶快过去招呼:「请进、请进!要喝点什么饮料吗?我们有矿泉水、咖啡,红茶、绿茶……」
「不用麻烦了,谢谢。」客人很客气地婉拒。
「对,不用麻烦了,出去时把门带上就可以。」顾以法也接着说,语气中有着非常明显的暗示--要小妹识趣离开。
小妹成功收到老板传来的讯息,乖乖出去了。
一时间,小小办公室内只剩两个人,略带局促地相对。
客人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然后,视线移到他脸上。
四目相接之际,他像是被人重重捣了一拳。
她的眼。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
「嗨。」客人安静地开口:「学长,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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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还是很尽责,倒了一杯冷饮送上来之后才离开。
客人坐在一把年代久远,却很舒适的木椅上,低头喝茶,隔着办公桌,与正襟危坐的顾以法相对。
办公室不大,只亮了一盏桌上的古董台灯,温暖的晕黄充满房间,带来一种宁静的气氛。
连顾以法坚毅果决的脸部线条,都沐浴在柔软灯光中,柔和了许多。
这儿的家具很简单,却都很有趣。像是桌上的黑色电话,居然还是古老的转盘式;天花板挂着吊扇,正在懒洋洋地运转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钢制办公桌很宽大,设计却颇老气,就连他身后的书柜,甚至书柜上的收音机--统统都像是上了年纪的东西。
走进这间办公室,彷佛走进时光隧道一样,让人有回到以前的错觉。
也许不是因为这些古老家具、用品的关系;也许只是单单因为……他们又见面了。
在彼此都经历了许多人生中的转折之后……甚至,下午还一起参加了一场告别式,送走了一位在双方生命中都举足轻重的人。
他们在告别式会场,根本没有交谈。
只是,仪式结束之际,她在人马杂沓中被冷落,没人注意到她,所以,她得以走过来,对他轻轻说:「等一下我可以去找你吗?我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顾以法怔住。他点点头。
当时的木然,一直延续到此刻。因为太过讶异,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咳。」好半晌,顾以法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真的好久不见了。」
「是呀。」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听说……学长的工作非常成功,想必是非常忙碌吧。」
「没有的事,混口饭吃而已。」顾以法不大自在地挪移一下位置。「妳是听谁说的?」
「过去的老同学。」她答。「因为景翔的告别式,和几位以前的同学联络过了。大家在事业上都很得意,学长也不例外。」
小办公室里又落回沉默,只剩吊扇运转的声音。
他张口想回应,可是,显然徒劳无功。
挫败地耙梳过自己的短发,顾以法吐出一口大气,宣告放弃。「谢青雯,妳变了,妳以前明明说过,像这样正经八百地讲话,会憋死妳。」
闻言,谢青雯还是保持着那淡然的微笑,只是她的眼眸闪了闪,终于有了一抹情绪。
如果顾以法没看错的话,那是悲伤,
「我说过这种话?我都不记得了。」她说。
语调温软,是很正常的女子口吻。不过,顾以法却听得全身发麻,手臂上鸡皮疙瘩正一个个的冒了出来。
在以前,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谢青雯会有这样端庄的坐姿、柔和的口气,一点波动起伏都没有。
她不是别人,是谢青雯哪!
顾以法忍不住打个寒颤。
下午的告别式之后,埋葬的似乎不只是顾以法的老同学、谢青雯的未婚夫,还有许多许多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好吧,找我有什么事?」不愿继续让思绪流往那么灰色的方向,顾以法让话题回归现实。
谢青雯低头,从黑色手提袋中找出了一本薄薄的刊物,搁上干净的办公桌面,推到顾以法面前。
他端详了一会儿。
这是他们高中的校友通讯会刊,每半年会寄送一次,他自己家里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
封面有着「校友会刊」四个字,背景是刷淡的照片,一幢幢眼熟的校舍、宏伟的校门、花木扶疏的中庭花园……
记忆慢慢浮现,愈来愈清楚。
没错,他们是高中同学。
正确来说,他是高她一届的学长。
「这一期,你应该也有收到吧?」又是那样温和却无感情的语调,好家例行公事一样问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寻人启事这一页?」
不知道是从哪一届开始的,在校友会刊的最后面,有专门让人留言的一页。只要写信去,编辑成员就会尽力把校友的要求刊登上去。所以常常会出现像这样的东西--
求助:有谁知道八九年毕业的卷毛下落?
九四年毕业的楚大哥好久不见了,蓉蓉和慧珊都非常想念你。
或干脆放话似的--
警告!九二级三年五班到底要不要办同学会?!负贵人在哪里?速速现身!
顾以法闲来没事也会翻翻校友会刊。事实上,他几乎不放过所有资讯--特别是报纸和杂志。谁知道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什么线索,
所以他点了点头。「有,我看过了。」
谢青雯抬起头,毫无血色的脸蛋上幽深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你看过了?」她说:「可是,你没有和我联络。」
顾以法付度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摊开的会刊。
征求:与十四届三年七班柏景翔相关的任何记忆点滴,联络信箱如下……
很小、很不起眼的几句话,夹杂在各式各样花稍调皮的启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了。
谢青雯扬起有些苦涩的浅笑。「没关系,我想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吧。而且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就算看过也忘记了,对不对?」
顾以法还是保持沉默。
「其实不怪你。大部分的人都不会看校友会刊,更何况是看了启事、还愿意花工夫写信联络。」她的语气中带着自嘲。「不过,这也是为什么我来找你的原因。」
「不是来叙旧的?」顾以法冷不防冒出一句,
「嗯?」
顾以法就是这样,老是正经八百地说出很奇怪、出人意料的话。
而谢青雯的反应,也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傻住了。
顿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转变,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时光彷佛倒退了好多年,一路回到他们都还年轻稚嫩的少年时,
夕阳中的教室,打扫时间刚过,空气中都是金粉般的灰尘飞扬:社团活动正热闹,嘈杂的人声、音乐声……
「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些事情。」她的嗓音悠远,彷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顾以法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已经远扬的思绪给硬生生拉回来。
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一点端倪也不露。
「要我调查什么?」他平静地问。
「柏景翔。」谢青雯说。
顾以法的浓眉微微锁起。「我以为……」
「他已经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别再翻旧帐、一切让它过去?」谢青雯接了下去。她端庄优雅的坐姿没变,只是,搁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以法耐心解释着。「只是,妳想知道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以发现什么:但是他在发生意外之前,有许多不大对劲的行为举止。我在想,搜集到足够的资讯以后,也许可以找出真正的原因。」
「什么真正的原因?」浓眉锁得更紧。
「他举止古怪的原因。因为我已经没办法问他本人了。」谢青雯望进他的眼,坚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有,他不爱我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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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雯离开时,已经十点多了。
顾以法保持他最惬意的姿势,长腿跷在办公桌上,懒洋洋地伸展,视线落在办公室门外。
他彷佛还能看见她离去时孤寂的身影,在不合身的、宽大的黑色丧服中,显得那么娇弱。
谢青雯从来不是娇弱的女孩。
他记得她旺盛的生命力、她爽朗特殊的笑声、她永远发亮的眼眸……
刚刚离开的人,真的是她吗?不是他自己的想象?不是一场梦?
「顾先生,你还没走哦?」
顾以法瞪着去而复返的--不是谢青雯,而是小妹,开始认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在作梦。
「怎么又回来了?」
「我刚刚跟我男朋友吃完消夜以后啊,才想到下午印的作业放在桌上,忘记带走了。」小妹理直气壮,扬扬手上充分利用办公室资源、公器私用的成果。
「妳可以明天上班时再拿。」顾以法立刻指出漏洞,「明天又不是礼拜六,妳还是得上班,记得吗?」
小妹在念空大,只有周末要上课,为了一份没有急迫的作业折返办公室,实在太不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