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旸御不在,他出谷去了。
每隔些许时间,他便会出谷一趟,带些谷中的水产蔬菜去交换生活杂物,并带回外界消息。
大部分时候,茉儿对外界消息不感兴趣,经常是欧旸御自顾自说,她安安静静听,偶尔神魂不在,偶尔浓烈思念转入心底。
不过,在他们定居此处的第三个月,欧旸御自谷外回来时告诉她,轩辕弃伤势痊愈,重掌政权。
他处决策画叛乱的朝臣,但对于依法该诛九族的罪臣亲族,只判了流放西北边陲,轩辕弃还颁下圣旨,两年不征地方税捐,期望民富国安。
这个消息换得茉儿脸上半年光彩,她常常是想着想着,便快乐得忘记自己离他已远,忘记此生此世,他们之间再不可能。
她单纯快乐,为他双手不再沾染血腥;她单纯喜悦,为人们不再对他心存咒怨;她乐意沉痾解除,灰暗晦涩消弭,轩辕弃从禁锢中解放自己。
揉揉发酸肩膀,茉儿从窗口遥望远山。
三年了,自叛乱后,时光流逝转眼三年。三年中改变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态和想法。
茉儿也变了,她变得沉默,变得不易喜乐欢惧,唯一不变的是——维护他的心——只要轩辕弃幸福,她便幸福。
同样地,欧旸御也有若干改变,尤其在最后几个月当中,更加明显。
他经常望着茉儿沉思,他认清自己和茉儿之间有缘无分,知道不论她人是否在轩辕弃身旁,她的眼光都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们以一种手足亲情的方式相处,当然,他怀有期待,却也明白这个期待落空机率太高。
“酿一瓮茉莉花酒吧。”茉儿对自己说。
茉莉花开得正好,茉儿忘不了那淡淡的香在唇舌间盈绕,忘不了轩辕弃喝醉酒后,孩子似地耍赖。
曾经他那么信任她,现在他还信任她吗?恐怕信任不再……
“我回来了。”
欧旸御自屋外进入,放下几本她想要的医书。
平日他住在西首的茅屋里,那边和这里一般简陋,欧旸御鲜少过来,自从意外发生后,除非送东西,否则他不会进这屋里一步。
茉儿点点头,继续手边的针黹活儿。
动作得加快,夏天快到了呢,不晓得在那个王宫内,有人为“他”裁制新衣吗?肯定有的,宫中嫔妃多少人殷殷盼他,一针一线都绣上情、缝下心。
“这回,我得到一个新消息。”欧旸御说。
茉儿低头缝衣,没接应他的话。
“轩辕弃大婚了,他立令沐文次女为后。”
一个怔忡,针刺进她的食指,竖起的细针扎在她的指头上、扎进她的心头里,没有拔去……拔不去……
他大婚……他大婚立后……欧旸御的话,成了回音,一次次震动她的耳膜。
“妳在做什么?”
欧旸御抢过,抓起她的手,迅速拔除细针。
手上的针拔去,鲜血涌出,茉儿颔首,一颗鲜红泪珠凝聚、滑落,那是眼中流不出的泪,在手中慢慢呈现,痛……是痛啊,很痛很痛……
“从我把妳带走的那天起,妳就该知道,妳和轩辕弃再无丝毫可能。”欧旸御生气她的态度,更生气她的悲恸。
是啊,她早就知道不可能,那么她还期盼什么?不明白。
苦笑,手指伸进嘴里,舔舔吮吮,她的舌抚慰不来苦涩心。低头,她让针继续在棉布上下穿梭,也在心中穿梭,穿出阵阵酸楚。
“我告诉过妳,他张贴告示四处捉拿我们,他非要置我们于死地才甘心,难道妳还对他心存期待?”欧旸御不懂她。
期待?她早没了期待不是吗?哪里来的期待啊?是欧公子弄错了。
期待,她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吗?
茉儿忘不了轩辕弃昏迷前说的话——
我杀了我娘……最后……连妳都没了……茉儿……我的茉儿……妳逃远些……妳要逃得远远的……
他要她逃,在他昏迷前一刻,他要她逃得远远的啊,光为这句话,茉儿的期待落了根、发了芽。
虽然她频频否认,虽然她一再拿悬赏告示摧毁心中期待,但生命力强韧的期待,总是在一个不经意间,成长茁壮,青青翠翠长出一大片。
“他要妳死。”欧旸御加重口气。
要她死?这不是新鲜事儿了,他亲手毒过她,他想过鞭她的尸,他是这样一个恶劣男人,可是爱上他,她无法自拔。
云淡风轻,一个微笑,茉儿否认伤心。
“令沐文,我见过他,他是个可靠的臣子,他的女儿一定是个好女人,能助他掌理后宫。”她不关己事般地说。
“妳在恨我,对不对?妳恨我害妳被归类成乱党,恨我把妳带离他身旁,更恨我用他的命逼妳留在我身边。”
欧旸御挫败极了,三年,他日日等她回心转意,等她的爱情死去,没想到她固执的爱情,一如她固执的心。
“我不恨你。”放下针线,她凝眸望他。
“为什么不恨?”
“你想救我。”
当年他以为叛乱会成功,为了她的安全,他送她红布条;他以为轩辕弃将对她不利,于是带走她;他甚至以为,只要时间够久,茉儿会忘记轩辕弃,对自己一心一意。
但他却没想过,原来所有事情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
初入谷的几个月里,她总在恶梦中惊醒,在混沌间流着泪说——他没了娘,我该留在他身边。
他冷冷告诉她,她敢回去的话,便是舍弃性命,他也要再次进宫,刺杀她的心中人。
茉儿的惺忪睡眼因他的话变得清晰,然后她拭去泪水,不愠不怒,淡淡地告诉欧旸御,她不走。
自那次起,每每作了恶梦,她惊醒,只是拥被蜷缩在窗边,遥望月空,再不说话哭泣。
几年下来,轩辕弃的新政大获人心,欧旸御再无复国希望,夺政为王的愿望慢慢冷却,让笼罩在茉儿眉间的薄雾渐渐散去。
人人都道圣女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她看穿他了,是吗?她知他无心争权了,是吗?
那么她也该看得清楚,他爱她不比轩辕弃少,为什么她始终排拒?
“妳也不恨轩辕弃对不对?即使他要妳死。”欧旸御颓然道。
他早该知道林茉儿不是一般女人,她的生命中,恨从不存在。
她安详脸庞浮上一层光彩,淡淡笑意浮起。“是的,我不恨他,我爱他。”
“尽管他恨妳。”
“是的。”她的答案没有迟疑。
“就算他娶了别人。”
“是的,我爱他。”
第一次承认爱他,竟不在他面前,若要说遗憾,这便是唯一遗憾吧!
“如果你们永远不可能再见呢?”他追着她问。
“这和我爱他相违背吗?”
茉儿自问也问他,然后摇头,给了两人正确答案。
是的,根本不相违背,只要能爱他、能祝福他就够了,她的爱情不需要回馈和条件。
“妳宁愿将就一份摸不着的爱情,也不愿正视我对妳的感情?”
“我们不可能,许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
“不管我守护妳多少年,都没有转圜余地?”
茉儿没有迟疑,点头,她的爱情不会改变。
重新拿起针线,她曾为轩辕弃缝过一床被子,这些年,总在想起他的时候,一针针接起小碎布,棉被越缝越大,却填不满她的思念。
他还怕冷吗?不怕了吧,身边的女人会为他带来温暖……
叹口气,她悠悠问:“新王后待他好吗?”
茉儿问句出口,欧旸御气丧。
到此时,她满心想的仍然是轩辕弃,对于她的爱情还需要怀疑吗?不用了,不需要怀疑、不需要等待,他该聪明地学会死心。
抽走茉儿手中东西,欧旸御翻开她的掌心,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斜斜贴附,那夜,他趁着几分酒意,想逼她屈从,她却用剪刀伤了自己,宁死不屈。
鲜红的血模糊他的视线,早在当初,他就该看清她坚绝的心。
“还痛吗?”他轻抚伤痕。
“不痛。”茉儿抽回自己的手。
“原谅我好吗?”
“我没怨过你。”
点头,欧旸御再问:“如果我说要走,妳会留我吗?”
茉儿摇头。
“你有你的路,我不该拦阻。”
果然,他猜中了她的回答。
“一个人待在这个谷里,不害怕寂寞吗?”
茉儿又摇头。
这个问题他问笨了,在她心中住了一个叫轩辕弃的男子,她怎会感觉到寂寞?
“我懂了。”放下她的手,欧旸御转身离开茅屋。
望着他萧索背影,茉儿喃喃自语。
“动作可得快一点,他要走了。”
说着,她拿起布料,飞快地缝起衣衫。
那天晚上,欧旸御剃去三千烦恼丝,站在她门前,原想只待一会儿就离去,不道再见、不伤离别,但茉儿的屋门打开,她拿出新衫,要他收妥,对于他的头发一字不提。
就这样,欧旸御离开住了三年的山谷,离开他的一片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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