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琪七个月的那张照片,他这样写着:
可琪咿咿呀呀地说着“八八”(?),桑妈说,她是在唤我。我很怀疑,她根本是冲着我手上的粥食叫ㄇㄞㄇㄞ。
PS.老实说,二十五岁当爸爸,感觉一点也不真实。
在一岁那张照片,他写着:
可琪会走路了,我数过,踏踏实实的三步,比阿姆斯壮在月球的第一步还要令人兴奋!我终于有一种为人父的骄傲。
在三岁的照片里,小小可琪穿着洁白的小洋装,小红鞋,长发绑成两只辫子,她坐在藤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噘着嘴,似乎在生气。照片底下写着:
她果然是个美人儿,可惜,她不喜欢这一身打扮,送她的洋娃娃也被丢在一旁。奇怪,女生不都喜欢这些玩意吗?
夏侬一页一页地翻看,时而低笑,时而摇头,字里行间的雷逸夫比他本人要来得让人亲近。这本相本,不但是可琪的成长日记,同时,也是雷逸夫身为一个父亲的心路历程,里头透露出另一面的雷逸夫,令夏侬既惊艳又心动。
当夏侬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她的心蓦地揪成一团。
照片里,七岁的可琪,穿着吊带裤,双手插在口袋,不驯地睨看镜头,漂亮的小脸蛋,有着淡淡地忧郁,雷逸夫在照片底下,写了两行字:
我爱你,小女孩,别这么忧郁。
我太笨拙了,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夏侬的喉咙缩紧,眼睛刺痛,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她的心里难受极了,为筑梦牧场,为可琪,也为着那看似坚毅,其实脆弱无比的雷逸夫。
夏侬将相本紧紧抱在胸口,静静哭泣。
※ ※ ※
一星期后,雷逸夫终于来了电话。
程威大吼:“你该死的在哪里?你让我们担心死了!”
雷逸夫没有说话,程威听到话筒那端传来海浪与嬉闹的声音。
“你在海边?”程威拍一下脑袋。“对了,你心头有事,总是到海边。”
沉默了一下,“牧场还好吗?”雷逸夫问。
“要是担心的话,你何不自己回来看看!”程威没好气地说。“嘿,你在哪个海边?几时回来?干嘛突然搞失踪!什么年纪了,你还这么任性,说走就走!”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聒噪。”雷逸夫低笑。
“还说!是谁害我像个小老头碎碎念的?”程威横眉竖眼。“喂,你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想多待几天。”
“几天?”程威爆吼一声。光是这一个礼拜,他就搞得老了好几岁。
“我很久没休假了。”
“你放得下筑梦牧场?”程威小心地刺探。“还是,你在逃避某人?”
“据我所知,探人隐私似乎不是你的本性。”雷逸夫马上回敬一句。
“因为我关心你。”
“我没事,如果这是你关心的。”
程威叹口气。
雷逸夫像一口沉默的井,他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除非他愿意告诉他。
“总之,你快回来,大家都很想念你。”
※ ※ ※
“大家都很想念你。”
雷逸夫挂掉电话,脑袋里只有这句话的回音。
包括……她吗?
懒懒地靠在电话亭上,他点起一根烟。
一群年轻人在前头不远处玩沙滩排球,一颗球落到他脚边,他拾起,回击回去,球定定地回到一名顶染褐发的男孩手中。
“谢了,老兄。”男孩对他招手致意,“要不要加入?”他邀请他。
雷逸夫摇摇头。这把年纪了,实在是玩不动任何游戏,包括爱情。
“妈妈,风筝飞走了。”一个小孩子哇哇大哭。
雷逸夫转头看去,正好瞥见风筝挣脱束缚,往天空飞去。
雷逸夫听见小孩的母亲这么哄他:
“风筝丢了再买个新的就好了。”
雷逸夫怔然,他惆帐地望着愈飞愈远的风筝,心底这么想:风筝丢了,可以重买一只;心若丢了,如何找回来?
※ ※ ※
“找到他了,小侬!”
程威门也没敲地就冲进夏侬的房间。
夏侬转过脸看他。
“小侬──”程威煞住脚步,仔细端详她。“有人死了吗?天,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鼻子比酒鬼还要红!”
夏侬吸吸鼻子,将相簿递给他。“我错怪他了,他比谁都爱可琪。”
这几天,她都待在雷逸夫的小木屋,看他看过的书,睡他睡过的床,也在他桌上写字,这本相本也反覆看了好几遍;愈是了解他,她愈是心疼他。
程威把相簿丢开一旁,“别再难过了,反正伤害已经造成了。”他早就知道这本相簿的存在,因为,每次到筑梦牧场,雷逸夫总要他当可琪的专门摄影师。
他走到衣橱旁,打开柜子,丢下一句:“收拾你的行李。”
“收拾?”夏侬一脸莫名地看他。“为什么?”
“因为我要提供你一个弥补的机会。”
“什么机会?”
“道歉的机会!”程威双手抱在胸前。“老大在垦丁一个海边度假屋,你去把他找回来。”
“我?为什么是我?”夏侬瞠目地指着自己。“雷逸夫最不想见的人是我吧。”
“祸是你闯的,当然由你去收拾。”
夏侬自责地低下头。
“你也感觉到了吧?这几天,大家都过得很不好,老大是筑梦牧场的精神象徵,少了他,就好像身体缺手缺脚似,整个牧场都显得很消沉。”
夏侬亦有同感,少了雷逸夫,筑梦牧场就不再是筑梦牧场了。
“最重要的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程威叹口气。“你知道吗?老大就算心情再不好,也不曾这样丢下筑梦牧场不管,可见,你伤他多深。”
啊!这一箭刺得可真深呀!夏侬在心里呻吟。这个程威,他可真懂得怎么加深她的罪恶感。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夏侬叹口气。
愈是了解雷逸夫,她愈是被他吸引,愈是害怕面对他。她在床边坐下,神情有些茫然。
程威在她身旁坐下,他一手揽过她的肩膀。
夏侬喟叹一声,把头偎入他的肩膀。
“什么事困扰着你?”程威问。
“我……”夏侬顿了下,然后决定坦承以对。程威一向是个很好倾诉的对象。“我喜欢上雷逸夫了。”
原来,爱情可以在转瞬间产生: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如此没有理由。夏侬罪恶地发现,她最近很少想到唐城。
“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奇怪,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程威呵呵笑。“只要看到你们注视对方的方式,谁都知道某件事正在酝酿。”
“怎么个方式?”夏侬歪头看他。
“你们注视对方的时候,那种方式,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们两个,而你们的眼里也只有看得到对方,在你们之间围绕着一股微妙的氛围,空气中有火花哔啪作响,那是旁人所无法介入的世界。”
夏侬觉得脸颊在发烫。老天,她是这么看着雷逸夫吗?
“我去有什么用,雷逸夫根本不要人爱他。”夏侬喃喃。
“我相信你,小侬。”程威拍拍她的肩。“你能收服可琪,必能驯服老大。”
“驯服?我可不是驯兽师!”
程威哈哈大笑,他的神情一转认真:
“去找他吧,小侬,唯有你才能打开他封闭的心。”
※ ※ ※
“唯有你才能打开他封闭的心。”
因为程威这句话,夏侬一路搭着便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垦丁海边。
雷逸夫住的小木屋离群索居地矗立在偏远的崖上。
在小木屋里找不到雷逸夫,夏侬放下行李,往海边寻去。
下午四点多,海滩上有很多人在追逐嬉闹。
她离开人群往海滩另一头走去,她知道,他会在那里。她就是知道。
绕过一群又一群巨大岩石堆,才爬上一片小沙丘,便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沙滩上。
夏侬一眼就认出他,雷逸夫。
他站在那里,背对她,白衬衫、牛仔裤,海浪不断卷涌上他的腿,最后变成他脚边的浪花与泡沫。他看着远方,黑檀木色的头发被海风穿得凌乱,他的手插入口袋,海风鼓胀起他的衣服,站立的姿势,有着遗世独立的苍凉。
夏侬不敢惊扰他,只敢站远远地看他。
他的凝视是如此地专注,彷佛那里有他渴望的事物。
渐渐,夕阳笼罩大地,天际染上一片火红艳紫的绚烂,连接天与海,加上海滩上雷逸夫孤单的背影,成了一幅绝美凄凉的画面。
夏侬突然生起一股冲动,她好想跑下去加入他。
夕阳要两个人一起观看,才不会孤单。
彷佛察觉她的到来,雷逸夫缓缓地转身,看见了站在沙丘上的她。
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对方。
在他冷峻如鹰隼般的凝视中,夏侬无法收纳周围的杂音,海滩那一头的喧嚣离她愈来愈远,眼里只看得见他。
刹那间,夏侬终于领悟程威的话。
一阵风吹来,吹飞她头上的大草帽,飞到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