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面容明显一愣,霍连环啃完鸭翅,将骨头抛进岸边的芒草坡里,油腻的手探进冰冷的河中洗了洗,就在凤宁芙以为他不愿回话时,他却微微笑了,低沉嗓音在伙夜里荡开。
「我没娘,头子爹也不是我亲爹,他是在一艘遭东瀛倭寇洗劫的中国商船上捡到我的,当时我还是个里布包的小娃娃,躺在竹篮子中,被高高地藏在桅杆上的小瞭望台里,头子爹说,要不是有海鸟飞来啄我,痛得我哇哇大哭,他还道船上的人全死绝了。」
那语气像在谈天,像聊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见他静静饮了口酒,好没来由的,她气息竟有些儿急促,下意识也陪着他灌了一口。
「所以你爹娘他们……是遭了倭寇的毒手?」
「应该是吧!寻常海盗抢了货也就作罢,若遇上东瀛倭寇,定定越货杀人,不留活口。」他语气很淡,仰头又是潇洒地灌酒。
舍命陪君子似的,凤宁芙也捧起酒壶跟着喝了一门,她喉头发热,肚腹发热,连胸口也发热了,脑中不由得想象着那样的惨状,她心陡地一紧,直觉得该说些什么,唇嚅了嚅,却道:「我听阿爹说过,你就爱挑东瀛倭寇的船下手,跟他们过不去,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她记得阿爹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夹藏着一丝佩服,说他专干黑吃黑的买卖,削了不少贼船,倒为沿海一带的百姓和远洋商船挡掉不少劫难。
霍连环薄唇淡扬,「不全然如此,最主要是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长相。」
「啊?」凤宁芙眨了眨眼,不知他是否在说笑,又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忙拽话说:「所以,那个什么什么头子爹的,他是你义父?」
他点点头,仍是微笑。
篷船无人掌握,随着流水缓缓载浮,随波漫漫,此一时分,船身轻顿了顿,未往前,却打起转儿来,悠悠地打转儿……
「他待你好吗?」此话一出,凤宁芙便后悔了。
唉唉唉,问他这个干嘛?
怕那小小孤儿被捡回海贼窝,还受恶人欺陵虐待吗?
那小娃娃早已长大成人,在海上呼风唤雨,哪里用得着她同情?
霍连环好轻易地瞧出她的懊恼,那小脸的表情十足生动,又是咬唇、皱着鼻,又是鼓着香腮,她螓首微垂,下颚缩进披风里,雪额上飘着淡淡浏海。
一种莫之能解的渴望,他朝她伸长手臂,指尖极轻、极轻地拨动她的额前发。
凤宁芙一震,迅速抬起脸容。
男子目光黑幽幽的,像这清夜底下从容流动的河,是温柔、静谧,且耐人寻味的。
「头子爹待我很好。」他忽地启唇道,又顿了顿,唇角的笑弧渗进温柔,也耐人寻味起来了,「他一生未娶,拿我当亲生儿子对待,我从他姓霍,连名字也是他取的,连环、连环,自是因为连环岛是他的大本营。」
连环岛原仅五岛,如今已增至连环十二岛,这些年头,他可没让头子爹削了脸面。
顺着鹅蛋脸柔美的弧度往下,他指腹粗糙却温暖,爱难释手般地抚触她的粉颊,一下接着一下,画着圈圈儿……
「像丝。」他轻喃。
「嗄。」她似被催眠,被这奇异的氛围迷惑。
他笑,「她的脸摸起来像丝,像南洋最最珍贵的银雪丝。」
咚咚!咚咚!咚咚……凤宁芙耳中荡开自个儿的心音,随即,她轻呼一声,终是回过神来。
她赶忙撇开小脸避开他的碰触,想掩饰心头紊乱似的,抱起酒壶囫囵地灌了一口,结果动作太急,酒汁溢了出来,还把自个儿给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皱着脸,她小手握成拳儿抵在唇下,咳得好辛苦,没留神他已挨到身边。
下一刻,她整个人落入一处结实且温暖的所在,霍连环将她抱到盘坐的大腿上,大掌力道适中地拍抚她的纤背,带笑地叹息。
「有瓷杯妳不用,偏要学我以坛就口吗?看来,妳迟早要被我带坏。」
咳声渐止,气息转缓,凤宁芙发觉自己从不曾这般犹豫。
她该推开他的,不是吗?
可,她只觉得晕晕然、暖洋洋,一股灼热在身体里打转,涌上心,也涌进了脑子里。
莫名难解,她有些儿迷惑,有些儿拿不准主意,觉得他的胸膛靠起来好舒服,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好闻,觉得就这么偎着,她四肢可以全然放松,一颗脑袋瓜也变得懒洋洋的,什么烦心的事全没了……
唉,这是怎么了?她该推开他呀!
「霍、霍连环,你别……你别抱我……」没法推开他,只好教他别来抱她。
他低低笑着,「妳醉了,我不抱紧妳,怕妳要栽进河里。」
「胡说,我、我没醉……」
「就爱逞强。」他眉眼俱柔,轻叹,「妳酒量这么差,才几口就兵败如山倒,往后咱们再来,妳只好以茶代酒了。」
凤宁芙仰起泛红泛烫的脸容,朝着他眨了眨眼,语句断断续续的说:「没有往后,你别又闯、闯进海宁凤家……我不见,我才不见你……」她摇着头,「不见你,不能再见了……」懵懵中,她其实已意识到危险,这男子总能轻易地影响她,撩动着她的每一面。
真的、真的不能再见他了。她幽幽叹息地想。
霍连环凝视着怀中的娇容,沉静地端详那雅致的五官。
左胸似乎划下一道什么,他目瞳一暗,没多思索,便顺应心中渴望,俯首去亲吻姑娘的香颊,亲吻她的俏鼻,又亲了亲她半合着的迷蒙眼眸。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粉肤上,听见她再次幽叹,他的嘴悄悄移近了,下一瞬,已含住那张不断逸出叹息的娇软樱唇。
他一手揽紧她,另一手则霸气地扶住她的头,他亲吻的力道随着粗重的喘息加剧,深深地探索。
凤宁芙昏昏沉沉,力气像被抽光殆尽,根本摆脱不了他的纠缠,直到胸口发痛,她涨红着脸儿几要晕厥,那烈酒般的唇舌才甘愿放过她。
「宁芙儿……」
那声低唤沙哑得不可思议,却教她浑身轻颤,缓缓地,她掀开眼睫,瞅着男子。
「为什么下回海上去?你、你究竟想怎样……霍连环,你究竟想怎样……」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她眼眶温热,觉得自己好莫名其妙,也气自己这般不争气。
男子神情平静,瞧着她的目光却深沉无比。
听着她近乎幽怨的质问,霍连环双臂将她拥得更加紧实,薄唇贴在姑娘秀气的耳边,哑声轻语:
「我也想回海上去,可我的心不允,谁教我遇上妳,偏偏……就是遇上了妳。」
第五章 未解脉脉乱如丝
罩住大半身躯的黑布袋有股教人作呕的怪味,里头鸟漆抹黑,透不进一丝光。
头好晕,有人扛着她飞奔,那人的肩头硬邦邦,顶得她肚腹难受极了。
她张口呼救,以为自己正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孰知仅是猫儿般又细又轻的嘤咛,想来一阵拳打脚踢,偏提不出一点劲儿。
是迷香……绑走她的恶人不只一个,还有其它帮手。凤宁芙意识模糊地想着。
别晕……千万别合眼,绝不能在这当口厥了过去……凤家的人该是追来了。她听见此起彼落的斥喝声和纷乱杂沓的脚步声。
「妈的!」扛着她的人忽地狠骂了句。
「进小巷去!黑老大的人候着呢!」另一个声音道。
「秃老六带着人引开凤家的人,该不会被逮着吧?」这声调较前面两个尖锐。
「管不了他们了,快进巷里!」
片刻过去,周遭陷入静寂,凤宁关心头越想越惊。扛着她的人不再狂奔,好几声粗嗄的喘息相互交错,恐怕这些恶人真摆脱了凤家追兵,避进某处。
「不……」她眉心紧拧,细碎呻吟。
「妈的,这妞儿还没厥过去?」
「别管了,她逃不掉的。咦?不是说好在这儿交人,怎连个鬼影也没?」
「不会出啥儿事吧?」
「嗯……不成,此地不宜久待,先把这妞儿带回江苏太湖去吧,和黑老大之间的买卖,就看咱们陆大寨主的意思……谁?」声音陡绷。
一阵低沉笑音漫开,在四周回响。
「三位好朋友,是在削货分赃吗?呵呵,见者有份,好歹也分我一杯羹。」
那嗓音飘进凤宁芙耳里,她混沌脑中宛若灌进一道冷流,陡然震撼。
是他……她不禁吁出口气。她一直强撑着,不让那股晕眩击倒,可不知因何,仅是听见他言语,从容、悠闲且慢条斯理,她慌张的心绪一下子定静,眼皮好沉、好重,真要厥了。
扛着她的恶人骂道:「谁跟你是好朋友?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也不打听这是谁的买卖?」
那低嗓犹带笑意,「不是好朋友吗?好,也省得麻烦,货就全归了我吧!」
话音陡下,啪啪啪惊连三响,伴随三声闷哼。
凤宁芙只觉天旋地转,顶住肚腹的不适感顿时消解,随即落进一双健臂里,有人打横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