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成自然,她并没有把穆尚理昨夜的缺席解读为恶意放鸟。
侍者刚好送上餐点,夏盈玥切开盘中的火腿蛋,叉起来放入口中咀嚼,充分享受食物的香气与滋味。
“昨夜玩得很愉快吗?”
虽是明知故问,但穆尚理在尔虞我诈的法律圈淘洗得很彻底,老辣深沉到了极处,脸上表情完全瞧不出异样。
看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样,绝对没有人会怀疑他才是损失两千法郎的苦主,安排杨尔杰出现在酒吧的黑手。
夏盈玥轻笑出声,酒吧发生的小插曲是旅程中最精彩的一幕。回台湾后,她一定要说给小苑和欢欢听。
“很好玩,免费喝了很多杯酒。”
免费吗?穆尚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本以为她既是老狐狸的女儿,酒量应该很差,只要闻到酒味,整张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所以他才想出这招毒计。
一旦灌醉她后,只要看杨尔杰的刑案注记资料——也能是所谓的前科,就不难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杨尔杰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在电梯里被女朋友抛弃,受创甚巨,形成攻击性人格,从此成为电梯之狼。
他多次性侵害妇女得逞,担任辩护人的就是穆尚理。
承审女法官年纪尚轻,社会历练不足,穆尚理充分利用这点,辩称由于被害妇女要求犯人使用保险套,并没有达到不能抗拒的地步,不符合强奸罪的构成要件,最多只触犯强制罪。
别小看这个理由,强制罪的最高法定刑才三年,强奸罪最低法定刑就要五年,最重可以判到无期徒刑,两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服刑出狱后,就算穆尚理要杨尔杰杀人放火,他也会眉头皱也不皱地照办,更何况只是叫他重操旧业。
夏盈玥又比又划,说个不停,表情手势精彩如专业说书,把昨晚杨尔杰醉得不省人事的丑态二字不漏地告诉穆尚理。
“可借你不在现场。他在众自睽睽下狂跳大腿舞的模样,铁定让你笑到翻倒,明明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他还坚持没醉没醉!”
所托非人!
杨尔杰那个大色胚,在台湾伶俐得很,来法国却变得呆头笨脑,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毛丫头手上。
穆尚理替自己的二千法郎感到不值。
夏盈玥灿烂的笑颜再次让他重温失败的苦涩,香喷喷的火腿煎蛋吃在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他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明知夏盈玥只是误打误撞坏了他的好事,但他不爽的时候,别人就不准开心。
“作弄人不是好宝宝该有的行为。”他口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戳弄别人的痛处是一门艺术,多少人想学也学不会,穆尚理却是天生好手,抓住对方弱点就紧咬不放。
“我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她真是愈活愈小,上次在画展会场,至少还是“小朋友”,几个月过去了,她却变成“好宝宝”。
“以刑法十八岁、民法二十岁的标准来看,你都已经成年。但你真的能脱离父母的控制,自己作决定吗?”
穆尚理看得出来夏盈玥对父母滴水不漏的控制颇有微词,不反抗不代表她喜欢当“高龄”二十岁的小孩。
笑容冻结在唇角,愁怅爬上夏盈玥的眉梢。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代价是要乖乖的,不能有太多意见、不能去父母不放心的地方玩、不可以太早交男朋友、不能不做父母要她做的那种孩子。
二十年了,除了额头上“模范女儿”的正字标记外,在这段不算短的岁月中,她似乎不曾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夏盈玥心里愈来愈冰凉,鼻子酸酸的,难过得快哭了。
穆尚理讲的话一句比一句更狠,“所长规定不能穿比基尼,你就只能穿连身泳装,你敢说自己不是绑在妈妈围裙上的小宝宝吗?”
她妈妈从不下厨,好像也没穿过围裙耶!
思前想后,在心中琢磨良久,夏盈玥似乎想通了一个关键点,眉字间的愁悒不复存在,眼眸因微笑而发亮。
“NO,你错了!”
她是吞了豹子胆还是老虎心?竟敢否定他的见解?
穆尚理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她凭什么说他错了?她仗了谁的势头,三番四次挑战他的权威?
“我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不敢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淤积油脂的松垮肥肉,并不是因为爹地的禁令才不穿比基尼。”
如果有他那种古褐色的肤色和结实的肌肉,在不违背善良风俗的前提下,叫她光着身体逛大街都成。
“但是,我在心灵上不怕裸露。爹他妈咪只能控制我的行动,但不能约束我的思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夏盈玥笑吟吟地说出独门见解。
穆尚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听见心灵裸露的说法。
这话什么意思?”
夏盈玥先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清洁溜溜,就在穆尚理等得不耐烦、快要发关的前一秒钟才问道:
“你不喜欢欠人情,对不对?”
“没错。”
这又不可耻,甚至被现代社会视为美德,穆尚理大方承认。
夏盈玥接着又问:“一旦欠了人情,不知道债主什么时候会来催讨,那种心理上的负担和不确定感让你很不舒服吧?”
“那又如何?”
事实如此,似乎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你和我相反,行动自由,但心灵不自由。”
夏盈玥很同情地说道:“朋友本来就是互相扶持,人情更是如此。你帮我、我帮你,感情本来就是欠来欠去,我允许你随时来找我讨情,把一颗心包裹得密不通风,它会窒息的。”
穆尚理完全不能接受,冷笑道:“你哪听来这种谬论?”
夏盈玥再一次挑战对座伟岸男子的权威:
“哀莫大于心死,无法付出感情比不能自由行动更可悲。”
眉间煞气凝聚,心中一把怒火烧到顶点,熊熊烈焰将穆尚理对夏盈玥残存的一点好感燃成灰烬。
深藏心底的仇恨,因为她无心的一席话,猛地里又翻了上来。
她没有资格限他谈论感情!
曾经,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
一家五口,平凡而幸福。
他以为父母的爱会一辈子守护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亲情一点也不昂贵,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天伦梦碎!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庄富强背了三条人命,他只盼能够割了姓庄的脑袋去爸妈大姐坟上祭拜,安慰亡者在天之灵;但在夏振刚的阻挠下,这个心愿成为永远无法完成的痴心妄想。
庄富强比大多数人都正常,绝对没有精神耗弱,穆尚理永远忘不了他杀人后的邪佞狂笑,只有冷残的凶手才会发出那种笑声!
夏振刚故意捏造鉴定报告也好,真心相信被告无辜也好,总之他让穆家三条人命沉冤难雪,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他们姐弟力量薄弱,不采用非常手段,想都别想扳倒在法律圈拥有呼风唤雨能力的夏振刚夫妇。
想撂倒夏振刚,远观事务所是最方便下手的地方。但它是东亚首屈一指的顶尖事务所,经验丰富的律师尚且不得其门而入,刚出道的菜鸟律师根本没机会一窥堂奥。
有办法想到没办法,最后穆崇真只好下嫁大她三十多岁的老教授,夏振刚素来尊敬这位恩师,靠着丈夫引荐,她顺利进入远观事务所;借由姐姐的裙带关系,穆尚理也渗透进敌人巢穴。
总有一天,法律界再没有他们夫妇立足的地方!
前一秒好端端的有说有笑,下一秒却说变脸就变脸,除了左下胁的弹疤,时好时坏的脾气也是庄富强留给他的纪念。
他在生气,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夏盈玥隐隐觉得他的怒气并非针对自己,看他自光中翻腾着怒气与悲痛,显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刚才他们只是喝咖啡聊是非,纯粹杀时间的交谊活动呀!怎么会引发如此复杂的情绪反应?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了?
夏盈玥放下餐巾,一颗心越跳越快,“小穆律师,我不太会讲话,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你不要介意。”
穆尚理怒气难消,恶狠狠地瞪着她。
夏盈玥看他如此凶狠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极为害怕,她没遇过像他这种反复难测的人。
穆尚理将刀叉往餐盘中央一扔,拿了账单自去结账。
夏盈玥抓了包包跟在他身后,心中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疑团。
她不明白,到底哪里惹毛他了?
难道他真的跟她犯冲?
坐在黑着一张脸的穆尚理旁边位置上,夏盈玥小手紧张得拗来拗去,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他明明有嘴,怎么像闷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把话挑明了说嘛!到底她是哪里大大得罪他了?看到对方臭不可闻的尊容,夏盈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穆尚理手一挥,空中小姐立刻趋前问道: “穆先生,有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请尽管吩咐。”
穆尚理哼声道:“还有没有其他的空位?商务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