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记者来说,这不算是新闻,私底下每个人都知道他贪污,可是没有人敢写,因为他是地方上势力雄厚的黑道角头。也没有人愿意写,因为这些记者常常收到议员以各种名义赠送的礼品和旅游招待。”
当桑芙然听见了“黑道”两字时,表情有了震动。
“这议员人脉极好,消息见报之后,不但没有受到关切,检方也没有侦办的动作。”
桑国豪努力漠然的叙述里,却仍有掩不住的愤恨不平。
“只是当他发现有人扯他后腿时,非常震怒,因为消息虽然没有闹大,但却让他失去了下一任立委参选的提名资格。于是他动用了黑道势力,准备展开报复。”
桑国豪眼底终于流露出悲痛的情绪。“在那之前,我已经收到警告,我知道对方心狠手辣,到时候一定会祸及你妈妈,所以我想办法气走了她。”
“爸爸,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清楚?”桑芙然察觉到父亲的痛苦,不忍的握住他的手。
“你妈妈的性子很重情义,若知道我有难,怎么可能会抛下我不管?”念及亡妻对他的一片情义,桑国豪难掩激动,眼眶微微泛红。“只是,没想到她的个性竟然比我想像中的刚烈,在被我逐出家门后,竟连娘家也不回,就这么消失了。”
“后来呢?”
“后来我躲了一阵子,但没想到对方不肯罢休,对你住在山上的爷爷下手。”父亲的惨死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头的痛和恨,让桑国豪沉默了许久,而后才继续开口:“然后我去殡仪馆领你爷爷的尸体时,被他们拦到了,他们原本要对我下手,但你秦伯伯却路见不平,保住了我这条命。”
他说得淡然,全然略过了当时情况的危急,却仍让桑芙然听得心惊胆战。
“之后为了自保和报恩,我在‘鸿帮’待了下来。”桑国豪说著:“安定了之后,我想接你母亲过来,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若不是你母亲过世后,嘱咐律师通知我,恐怕……”
念及那曾经让他撕心裂肺的前尘往事,桑国豪沉默了下来,内心的激动久久难以平息。
“爸爸,这跟你要离开,有什么关系?”许久,桑芙然忍不住轻声询问,但她隐隐已经知道了答案。
“今天,我替你爷爷报仇了。”他说著,道出了桑芙然心中的猜测。“你秦伯伯已经安排我晚上偷渡出境,到缅甸去,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
“一阵子,是多久?”她问,问得极轻、极淡。
“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看著父亲,不再问了。
很久,或许是一辈子。她知道答案,所以不问。
“芙然,请你一定要谅解爸爸,我……我这么做很不得已,却不后悔。”桑国豪看著女儿哀伤的表情,万分不舍,却只能忍痛割舍。
这些年,他咬牙苦撑,就是为了报这个仇。“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就要付出代价。”
“你走了,我呢?”桑芙然淡淡地问。
“秦伯伯答应我,他会好好照顾你,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留在这个家。”
家?这是她的家吗?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我知道了,爸爸。”桑芙然轻声答著,放开了原本握住父亲的手,背过身,准备离去。
这里没有她所能决定的事情,她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一直都只能是接受而已。
“芙然。”桑国豪喊住了在门边的她,沉默著,久久,才呐呐的开口问:“这些年,你妈妈……都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桑芙然身子一震,才缓缓回头,温和受伤的眸子里有著凄然。
“她从来没有提起你,一次也没有。”
她从来不提起你啊!伤痛沉重到无法说出口,她只能用生命去恨你、怨你,再以忧伤思念你,反覆挣扎纠缠,使得她沉默、病痛、日夜折磨自己直到死去,却绝口不曾提你。
她看著沧桑、已然有了白发的父亲,最后,只是静静地说:
“我只是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如此而已。”
※※※
原来冬天很冷,可以冷得一点温度都没有。
没有风,空气却冰冻,桑芙然坐在门廊地板上。
此时,屋檐的贝壳风铃悄然无声,庭院里的红豆树挺拔矗立著,星子挂在深蓝的夜空中,“怒”靠著她,安静的沉睡了。
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
父亲昨夜里已经成功偷渡出境,前议员被枪杀的事情,轰轰烈烈地上了头条,这个热潮大约一阵子就会过去。
秦练堂要到后天才会回来,可是回来了以后,那又如何?
有一天,他将会和可湲订婚,皆大欢喜。
而她会离开,这是已经注定好的了。
“芙然?芙然?”
爽朗熟悉的声音传来,桑芙然很快拭去了眼角淡淡的泪光。
“衣寻姐。”她安抚躁动的“怒”,露出和平日一般的温和笑颜,对纪衣寻打招呼。
“听说我那讨厌的弟弟这几天都不在。”纪衣寻探头探脑的确定了一阵,跟著盘腿坐在她身边,拿出两瓶酒精浓度颇高的酒。“来,陪我喝酒!”
“喝酒?”她有些讶异,看著纪衣寻平日爽朗漂亮的脸上,竟也有著淡淡的忧伤。“衣寻姐,你怎么了?”
“我被抛弃了,心情不好。”纪衣寻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脸上确实有丝苦笑。“想找个人喝酒,我看全山庄心情最差的就是你了。来,我们喝酒吧!”
纪衣寻说著,拿出两只酒杯,倒了酒后,直直递给她,脸上挂的是不容拒绝的气势。
桑芙然看著深红的晶莹酒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过。
“别犹豫了!喝吧!喝吧!”纪衣寻一把将酒杯塞入她手里。“很多事情喝醉了,你就会忘记;忘记了,你就会开心、不会再痛苦。”
可以忘记吗?桑芙然动摇了。
她需要忘记,忘记所有人的离弃、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忘记了之后,就真的不会再痛苦吗?
“别考虑、别想,拿起来喝了吧。”纪衣寻扬起酒杯,不经心、却犀利的淡淡开口:“很多事情用脑子想也不会有答案!更何况,讨厌的事情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想。干杯吧!”
鲜红透明的酒液,如刀割落下,淌在心口的鲜血。
“干杯。”举起酒杯,桑芙然笑了,很是哀伤。
※※※
不知是酒太烈,抑或是量太浅,才到第五杯,桑芙然看起来已经醉了。
“芙然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纪衣寻支手撑著颊畔,淡淡宣布:“我怀孕了。”
其实今晚,她并不是一时无聊才来找桑芙然喝酒的。
她来,是因为明天她就要走了。
离开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傻妹妹,怕她钻牛角尖,活得不快乐。
“怀孕……”桑芙然困惑地重复,昏眩的脑袋,好半天才意会过来,口齿却因为酒精作祟而含糊了。“怀孕?!你怎……怎么可……以喝酒?”
“我没有喝酒啊。”纪衣寻笑笑,扬起手里的杯子。“我喝的是茶。”
“为……为什么?”
眯起眼瞳努力凝视,桑芙然才发现对方的酒杯里,不是红色的酒液,而是棕色的茶水。
“因为我不是想喝醉的那个人啊。”纪衣寻若有深意的说:“如果不是你亟欲喝醉,怎么会没发现我喝的一直都不是酒呢?”
“是……是吗?”
是这样吗?她太想醉、太亟欲忘记讨厌的事情,所以才会毫无察觉的醉了?
“我很烦恼,可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所以我不用喝醉。”纪衣寻心疼地看著她。“可是,芙然妹妹,你却不知道。你背负了太多东西,却一直学不会放下。”
说“放下”谈何容易?不过是简单两个字,却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十几年从没消失过。
从懂事后,知道自己没有父亲开始,她就注定了只能一再被遗弃,然后是商泉哥,接著是妈妈,汐月、爸爸……接著是谁呢?
又有谁想从她生命里离开?
纪衣寻看著她痛苦紧锁的眉宇,黯然喟叹。
“我和练堂都知道,你看佛经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兴趣,你只是想从里面学会不爱的方法。”练堂这么聪明,又岂会猜不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怎会对抛弃红尘、看淡世情的佛经有兴趣?纪衣寻轻轻说著:“可是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啊。”
对小孩和小动物都能温柔以待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无情、真的不爱?
“不爱?”桑芙然低喃著。
原来,她不停在佛典中想悟出的……是不爱呵。
如果可以不爱,一开始就不爱,分离又岂会那么伤人?她怔怔地想。
“芙然妹妹,你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纪衣寻飞扬的黑眸难得安静下来。“是‘痛快’!”
痛快?桑芙然模模糊糊地想著。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遇到想做的事就去做、遇到想爱的人就去爱。那就是痛快。”纪衣寻认真地说:“就像听笑话,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忍住不笑,那第二次你就不可能再为它笑。因为你听过了,不觉得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