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象牙梳,走到他的身后,帮他梳头,戴冠。温润的乌发盈在手间,纤细的手指当梳,顺过他的发间时,梁雨霏便觉自己的心中也涨满了千缕万缕的情丝。
有时,趁着他不注意,她甚至会将自己的发和他的偷偷结上,再松开,满足自己梦里的幻想,她相信结过发的夫妻是永远不会分离的。
扶正了他顶上的王冠,梁雨霏绕到他身前,将两条带子绑在他的下颔后,将梳子放回自己的腰带内。
“夫君,请用早膳。”她从地上站起,举案齐眉,十足地恭敬。
关云雍微一颔首,便由着她添饭布菜,长睫下的眼注视着她温顺的一举一动。
这些该由奴婢做的事,她却甘之如饴,连跪在他跟前侍候都无怨言,从她的顺服,视他如天如地的崇敬小脸上,他突地升起一丝的疑惑,她是爱他或只当他是个夫君来侍候,并不掺入感情的因素,这个想法让他蓦地沉下脸,心不悦得很。
为何要她爱他呢?他自问,四周仿佛静寂了下来,让他专心地思索着答案,到底为什么?他眉间的拧摺加深,突然有股呼之欲出的顿悟,他陡然一惊,连忙捻断那初生的想法。
这有什么好疑惑的,要她爱他,只不过是想更加伤害她,他要用践踏她的自尊来让自己的生命更显矜贵,不断说服自己的关云雍正拼命否定着心中昭然若揭的答案。
经历了空前绝后的挣扎,他食不知味地用完早膳,直到梁雨霏要门外的奴婢撤下热水和碗筷,他仍管不住游走的心思。
“夫君,这是昨儿个雨霏练的字。”等奴婢收拾好东西,她由袖口拿出了数张纸。
“我瞧瞧。”他接过了梁雨霏手中的纸张,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的目光。
梁雨霏紧张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这些天,她除了来夫君这儿侍候,便待在自己的屋里习字,用他给的文房四宝练写自己的名字。夫君每次看着她写的名字,唇边便会抿着笑,所以她写完后,总迫不及待地拿给夫君审视,她喜欢看夫君的笑。
“有进步。”关云雍点点头,把纸还给她。“再练。”
“是,夫君。”他的赞美使她的脸庞染上红云,梁雨霏羞涩地垂下头。
“你下去吧,我想读书了。”他站起身,走向窗边。
“是。”她点头后,便轻轻地关上门离去。
她走后,空气也似乎变得稀薄,只剩下他一人的屋内,除了冷清还是冷清,他的意志早模糊了方向,她顺着他的摆布,像个听命的娃娃,可是他却笑不出来,看了她写的字,唇边不再是别有涵义的笑,反而溢满了苦恼,他苦恼自己一时的冲动,她要是知道了——
他的手紧握成拳,使劲地捶向桌面。“可恶!我在担忧什么?担忧她的反应?她的反应关我什么事!”关云雍怒吼出声,对自己的气恼更甚于对她。
他到底怎么了,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不像昔日无情冷淡的关云雍,难道真被一个跛子给绊了脚,从高高的天上摔到了地上,不,他不会,没有人可以拉下他!
他闭上眼,像是这样便能阻止一切的崩塌,却忘了同时关上心门,眼可以选择不看,然而心却是永远也无法选择遗忘的。
***
黑暗的九重天,月明,星稀;地上的人间,烛灭,人睡。
连空气都已沉睡的时候,关家的大宅内,东厢房却还有一盏微弱的烛亮着,在深寂的夜里格外明显灼亮。
房内的人儿专注埋头于桌面上,浑然不知夜的黑,桌案上摆放着纸砚,静寂中只见到狼毫笔正一笔一划地将黑渣的墨挥洒在白净的纸上。
梁雨霏认真的小脸在写完三字后,将手中的狼毫笔小心地放好,她将夫君给她的范本与自己的字相互对照,半晌,隐在唇边的笑终于忍不住绽放而出。看着自己写的字歪七扭八地躺在纸上,像极了一堆杂乱的稻草,她便笑得愈加开怀。
还是不行,她整整练习了五日,甚至连夜里都秉烛习字,可还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梁雨霏轻叹了口气,情绪由轻扬转为无奈。她想要在夫君回来之前,学会自己的名字,如此,夫君才会继续教她读书识字。
五天前,夫君去了京城收帐视察,见不到他的日子,她竟有些思念,与之前的戒慎差之千里,梁雨霏每一想到夫君那日温柔的笑容,便觉脸颊烧红,胸口涌着热气,有时,想得痴了,那股热气仿佛就要钻了出来。
就像此刻,她虽闭上眼,可他俊颀的模样早已深刻,睁眼闭眼都是他。
可尽管内心汹涌,但单纯的心思不再不设防了,她害怕她微薄的自尊会被他当面掷回,虽意识到了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情愫,她却不敢放开自己的心去爱,她怕,她真的怕。
一股沉重的愁攫住了她,将她从幻想中抽离,她整了整心神,将目光投回她写的字上,再写吧,她不求能像夫君的字那么龙飞凤舞,她只愿自己能将名字写得端端正正。
梁雨霏又拿出一张纸,取过笔,蘸了些墨,开始将自己的心神都注入这三字中,一遍又一遍。
断断续续有风迎来,轻轻地掀起细薄的纸端,也拂动着梁雨霏的云鬓,相同的夜已过了四夜,今夜,是第五个夜,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长廊传来,走近了梁雨霏的房门,轻叩了门两声,一道女音轻声的响起。“小姐,您还没睡吗?”起来喝水的银月远远便见到少夫人的门内,还晃动着灯影,便走了过来。
“我睡了,睡了。”梁雨霏迅速地吹熄烛火,霎时,微亮的房间便暗了下来。
门外的银月嘟囔一声,站了一会儿,没听见房里再有声音出现,便离开了。
躺在床榻上的梁雨霏像个藏着秘密的孩童般,露出神秘的笑容,她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的字,守着珍贵的宝藏,她的字只愿夫君第一个见到,这是夫君为她开启的宝藏,她只愿为夫君献上。
累了几日的她意识渐渐朦胧,在入眠之前,她纤白的指尖还轻轻地抽动了下,仿佛在梦中,也正在习着字……
***
春风轻抚过花间,绽放的花朵迎风摇曳,正适合春游的日子,梁雨霏却无赏玩的心情,如同往日,她向爹娘请安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习字。
写了一个上午,梁雨霏伸展着略微僵硬的身子,准备再拿起新的纸张时,便听见银月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小姐,姑爷回来了——”还没进门的银月边跑边喊道。
雨霏的脸瞬间发亮,她匆匆地收起桌上的纸后,顾不得微跛的脚会有跌跤的危险,便要急奔而出,而她雀跃的心思早已飞离。
十日了,整整十日了,不设防的心早已在相思中投降,她只要他回来,他的冷漠,她可以习惯,他对她的轻视,她也可以假装没看见,只要他回来,她愿意安分地待在角落里,只要有人肯爱自己,即使只有一点点,她也愿意。
“小姐,姑爷人在前院,您别急,慢慢走可别跌倒了。”银月一面说,还得一面顾及梁雨霏的脚步。
“银月,等等。”她突然拉住了银月。
“你瞧我的样子,还可以吗?”她惶然地摸着自己的脸庞,像要会情郎的少女般无措。
“可以,您的样子很美。”银月衷心地称赞,小姐虽不是绝色美人,可眉间的温柔却是无比动人。
梁雨霏羞红了颊,不再多话地由银月扶着,往前院而去。
***
一到了前院,她便看见了杏树下的他,颀长的身影背着她正和旁人说着话。
梁雨霏的心跳愈来愈烈,面颊酡红,呼息不定,是因为刚才的奔走吗?还是因为见到他,心便不可自抑地在怯意和……羞意里微颤。
堆积已久的思念终于化作泪雾散在她的眼眸里,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竟可以如此想着一个人,她好想他,甚至是要她化为一棵杏树,让美丽的花瓣拂上他的肩头,她也愿意。
杏树下的关云雍心有所感地一悸,旋过身,黑深的眸子对上了她,瞬间,来了一阵风,将杏树上的花瓣卷落,在两人间飞舞。
看着他,她忘了该羞怯地移开目光,这是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不用荣华富贵,只要能日日见到心系的男人,便是幸福。
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移不开目光,就这样和她对望着,她有变得绝艳吗?不,她没变,变的是他,他竟莫名地不愿别开目光,让那双眼失望。难道是因为多日不见,胸中的愤意消退了些吗?还是他已习惯她残疾的样子?
在京城时,只备贺礼而不克参加的伯父问起了他新婚的妻子,他竟可以笑着说她性情温顺,温柔婉约,他这么说除了不让人知道她的残疾外,另一原因则是他竟不想从他人口中听见对她的轻蔑,这世上,唯一能对她嘲弄的人,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