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从这个月起,你升做绘本的专案主编,直接向我负责。」
她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什么?
「之前我放手让你们去执行,编辑部和行销部通力合作的结果,竟然给我搞出这种东西。」他翻找出沙发书堆里的五本绘本,啪地一声扔在玻璃桌上。
这不是她原本经手、却又半途被踢出去的系列吗?
「郎雁非这本的确卖得最好,也带动了其它本的买气。但是我没办法接受市场上的反应,再叫好叫座也一样。」
她不敢讲话。市面上几乎都公认雁非这本是几米的翻版,用来弥补他的出书空窗期。好好的一本创作,沦为二流的跟风书,出版界的名牌地摊货。
「我当然希望出的书能卖钱,但是不能因此就砸了招牌,卖了理念。要卖钱,社里多得是其它书系可以去卖,却不是拿这一套去牺牲。我之所以让你们去规画绘本系列,就是希望能建立口碑,出本像是一个出版者该出的书。」好歹他也是靠文学出版起家,铜臭味再重,也该有个限度。「你就照你原本的企划,继续执行绘本系列。行销业务那里的声音你不用管,负责专心把这个系列做起来就行。」
总经理大人虽然怒火犹存,她却仍忍不住当场飘起来。
她可以照她原来的意思去做书?
「编辑的工作如果行有余力,就试试看自己创作绘本的脚本。」他随手抓些别家出版的绘本蹙眉翻阅。「目前市面上不缺好画者,缺的是好故事,你就照你去年写复活节儿童剧脚本的感觉去创作,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
「那、那出儿童剧……」
「我没去,但我姊姊拿我的邀请卡带她女儿去了。」天,她脸蛋红到都快焦掉。「我外甥女看得很高兴,吵着说她也要演儿童剧。」
是吗?羞怯的小脸笑得好开心。
「如果没有其它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他挥手撵人之际,顺便撂下一句,「郎雁非的画功不错,配合度也高,只是这本书的执行不佳,把她搞砸了。你的绘本系列专案,不妨再找她合作,帮她重新规画。」
她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咙。「我会的,只是……我想,请别的编辑负责跟她联系,我不太适合。」
「为什么?」
「我不擅长跟她沟通,常常不小心惹怒她。这本绘本就是因为我跟她吵翻了,我才被踢出执行团队之外……」
「可是是郎雁非指名要你做她的责任编辑。」
「我?」雁非指名?
「之前的总编也找过郎雁非,邀她加入新公司的行列。她搞不懂状况,就直接跑到我这里郑重表态:除非是你做她的编辑,否则她绝不跟我们合作。」显然她也对自己的畅销作品被视为跟风书,颇为反感。不错,还算有点骨气,没被名利冲昏头。
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雁非很讨厌她、瞧不起她的。
其实,雁非很有才华,她也很想把雁非的潜力再引出来,妥善规画。可是,那势必要与她格外接触,难免又会碰到……
「公私要分明。」
总经理一句就钉中了她的要害。
但她硬是东摸西摸,拗了好几天,逼到绘本企划会议的底限,才勉强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雁非。
「要我提供提案用的稿件?可以啊,你来我家的电脑里自己挑。」
「呃,我们……能不能约在外面?」
「不行,note book的效果太差,亮度不足,根本呈现不出我的画面质感。」
「可是,有点,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以前不都亲自来我这里看稿吗?」怎么会突然不方便起来?难道……「你还在不高兴我那本绘本的事?」
「不是!」小心雁非的疑神疑鬼!「我不是在计较那次的不愉快。」
「那你是觉得我很讨巧、很媚俗,所以不屑到我这里来?」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了?如果对我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啊。」为什么把她看得好象很难沟通?她也有很谦虚受教的一面--只是从来没人发现过。
丽心几乎把额头叩上桌面,没力。在雁非的观念里,全宇宙都是以她为中心而存在的。唯一的沟通之道,只有--
「好,听你的,我过去就是。」她赶在雁非欣然挂断之际,急补一句,「可是,雁非,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今天是,明天开始就不是。」
「为什么?」
「我爸妈和爷爷奶奶他们要回台湾一趟,会住上好一阵子。他们一回来,我跟我哥的自由就没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跑出去疯,打算在外头通宵糜烂,明早再直接开车去机场接他们回家。我也要落跑,去我学姊那里投宿一阵子。所以你要看稿的话,最好今天来。」
赶抵郎家,果然看见正在收拾细软的郎大小姐。LV旅行袋里塞着她的多年知己:玩具狗狗裘儿,还有她的丝缎羽毛小枕头,兔子把手的牙刷,布达佩斯艺术季纪念杯……
「你要什么稿子自己挑,随便你要拿什么都可以。」她现在正忙于逃难中,没空招待。
丽心一边在电脑前浏览,一边偷偷张望。除了忙进忙出的雁非,真的都没人在……
心头有点空空的。他……好象也不怎么在乎她的刻意闪躲,问也不问一声。也或许,是她不该让手机太快停用……
「你要挑多久?」雁非拎着行李喘道。
「可能要花一点时间。」雁非的档案乱七八糟,搜寻难度甚高。「而且我要和手边的这些故事脚本比对一下,尽可能把合适的风格挑出来。」
「但是我想赶三点以前的火车,你一个人在这边挑就可以了吧?」不需要她在旁边伺候吧?「我怕在家又会接到爷爷的越洋电话,把我限制出境。」不准落跑。
「有这么严重吗?」丽心傻眼。
「我才刚挂你电话,就接到他打过来束问西问的唠叨。我好不容易才唬笼过去,把电话挂掉。待会如果有电话响,你千万不要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丽心暗咒自己,早知道就不该拖到今天才联络雁非。
「我爷爷很可怕,他这次是特地御驾亲征,回来骂我哥的。」所以那匹老贼早就闪人狂欢去也,明天再去接机领死。
「骂他?」不是回来夸他衣锦荣归?
雁非受不了地搁下轻便行囊。「我哥匿名胡写什么言情小说的事被我爷爷知道了,还拿家里的祖传印玺去乱盖,送给读者当纪念。我爷爷气爆了,要回来抽烂他的皮,顺便狠狠训他在CNN访谈节目中的嚣张。他从以前就严厉管教我们,要低调行事--」
「你说他写什么?」丽心骇然。「他拿别人的爱情当题材去创作?」他除了送给她的那本激情笔记本,还写了什么?
「我劝你最好别在他面前讲这种话。」雁非眯起诡谲美眸。「之前有学生采访他关于言情小说创作的事,随口扯了类似的问题,结果当场被我哥冷冷削得血肉模糊,哭到总编辑都赶紧出面劝他住口。他最恨别人用这种方式羞辱他的创作,也羞辱他的人格,好象他是那种会拿别人隐私去大作文章的狗仔队。」
幸好她没问……她发寒地缩头缩脑。
那么,那本笔记本,是只为她一人而写的了?不会太浪费吗?只给一个读者看的创作……
郎家大宅,又只剩丽心一个小人儿。郎格非彻夜狂欢去也,雁非逃难去也,哲心也在郎格非先前的结婚报导曝光后搬出去了,省得处境尴尬。
趁着大宅没人,她怯怯晃到他房间,静静环顾,偷偷依恋。墙上挂的衬衫,留有他阳刚的迷人气息。她埋头在其中,幻想自己又回到他怀里。
啊,她还是这么这么地喜欢他。
这是她今生今世摆脱不掉的绝症,无可救药。她只能绝望地学着去接受,适应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一个人怀旧。
现在只有工作是帮她振作的好伙伴,她要好好加油。
雁非房间的电脑前,娇小的身影奋力工作,在混乱的图档中进行文稿的配搭筛选,却又不时传来吸吸鼻子、小小哽咽的微声,撂了一小堆团团卫生纸。
曾有电话铃响,但她遵照雁非指示,不予置评。
她紧急赶工,顺便额外地替雁非做资料的整顿,直到黄昏,仍深陷其中。
真是意外发现。雁非有好多游戏之作,纯粹是自己画着好玩的,却比她正经八百的稿件来得活泼,有魅力,充满趣味性。这实在是块耐人寻味的璞玉,可塑性极大。
她疲惫地揉揉眼睛,继续在渐趋昏暗的大宅里紧盯电脑。现在能支撑她的,只有饥饿的力量。
她甚至饿到看见缕缕炊烟的幻影,闻到阵阵烟味……
烟味?
她怔住。怎么会有烟味?
猛一抬眼,只见幽黑室内满眼星花,等双眼适应之后,她才看见黑暗中微微闪动的一点红光,随着深邃的抽息,隐约照亮阴沉的俊容,以及微眯的神秘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