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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格非的得奖作品,随着报纸新闻稿刊出一二。虽然报纸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与白的魄力依旧咄咄逼人。

  名为「归乡」的专题报导摄影作品之一,拍摄地点就在中正机场。远处是一群狂热的记者与摄影师,伸长麦克风紧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扰的墨镜美女,近处则是一名疲惫入境的老迈宣教士。没有人接机,没有人欢迎,没有人理睬。半世青春与离乡背井,在海外竭力传福音,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冷冷清清。他乡的热情欢送,故乡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严却又几欲伤痛的老脸上。

  不要伤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国,不在地上。既然还没回到真正的家,当然不会有人来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里有千万天使以及坐在宝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荣归乡,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为这暂时的凄凉哀伤。

  另一张也是「归乡」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湾,也是才刚返国的宣教士,但这人的神情呆滞,在混乱叫骂的人群中更显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惯的抗争活动,统独吵成一团,交相叫骂。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绍「我是台湾来」的宣教士,回到故乡却面对着同胞的剽悍批斗,非得表态到底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究竟算台湾的,还是中国的。

  他全然呆滞。

  他神情空洞、木然,与身后庞大的激狂形成对比。

  前一张作品,是有泪而强忍不流;这一张作品,是有泪却不知该怎么流。

  郎格非用一个画面,就说尽了千言万语。强烈的讯息,浓缩在一小方黑白天地里。

  丽心怔仲无神,觉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强,太强了,是她教过的儿童主日学毕生中最强的一个。小小的启发,一点点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这么巨大惊人的反应。

  别人举一反三,他举一反万。别人触类旁通,他触类全通,一举站上世界顶端。

  报上刊载着转自法新社的新闻译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对各方祝贺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将回台与亲友分享这份荣耀,同时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没名分。

  丽心像被这些字句吸走了灵魂,呆滞,常常一个人拿着剪报枯坐着,一整天动也不动。

  他好象只是某个她认识的人,而不是曾和她亲昵到灵魂都融在一块的情人。

  他和她之间谈过什么感情吗?好象没有。有任何承诺吗?好象没有。对彼此有什么格外的付出吗?好象没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么独特的地位吗?好象没有。

  又好象有。因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满满的,反而感觉起来像没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单方面的有。

  「听说您这半年多来都待在英国,是在进行新的专题摄影工作吗?」

  「我仍在继续进行『归乡』的系列,只不过把镜头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热心宣教工作的英国,拍摄这个日不落国的日落。」

  他的话语和他的画面一样,锐利,性格强烈。

  电视中的他,正在美国有线电视访谈节目中与冷艳主持人对话;电视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着一碗四十元的榨菜肉丝面呆呆瞻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国,这些年来基督徒人口却在英国本土锐减,教堂沦为观光景点,周日公休。如果照近几十年的统计数据推测,英国将会在二○二二年变成定义上的回教国家。因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过了基督徒,届时伦敦将成为欧洲的回教重镇。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记录下这关键性的历史转折。」

  「听得出来你对此相当兴奋。」主持人艳然莞尔。

  「当然。一四五三年的时候,就因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变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历史我来不及参与,现在另一个关键即将来临,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

  刚棱的脸庞因这微笑,霎时绽放慑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为从小就在教会,所以对这个议题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别具魅力。「一直以来我都处在相当功利的大环境,人们也多半只关心跟自己有关的事。美伊开战,那是他们的事。北韩的核武问题和北韩人民连年的饥荒,那也是他们的事。越南的外籍医师疾呼有不寻常的病症出现,那也是他们的事。直这疾病变成席卷全亚洲的SARS风暴,跟自己有切身关联了,才赶快费心留意。我过去也是那样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当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直到在盲目追寻中碰到了一个转机--」

  她不想再听,搁下才吃没两口的榨菜肉丝面,结帐离去。

  他和她已经是天壤之别,就别再让她听见他们曾有的关联。那会又让她产生无谓的期望,幻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拒绝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牵绊,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周遭的好友们处境也颇难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对,不料他衣锦还乡时,竟带来两份大礼:快出世的孩子和快进门的妻子。丽心该置于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应出奇的淡,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以前那个一点点小事就会拚命钻牛角尖的小人儿,像是突然消失了,变成人群中静静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由于郎格非的声名大噪,以及台湾媒体的一窝蜂穷追猛打,他返国后决定暂时不进教会,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扰,等这阵熟潮过去了再说。

  这样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离。她也早就不用手机,既省钱,又清静。

  他有他的灿烂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头。

  「最近这几个月还适应吗?」总经理大人召她入朝觐见,亲临问政。

  她乖乖站在总经理个人办公室的大沙发前,郑重点头。

  他之所以会在沙发座召见她,是因为他办公桌上的书已经堆积如山。坐在那里,他根本看不见薛丽心这小不点。

  「你现在手上的稿子还剩哪些?」

  她尽量慢慢讲,但还是不到十秒就讲完了,显然手上没什么东西在忙,闲得很。

  「果然。」总经理大人这一叹,叹得她心惊胆跳。

  他该不会想裁掉她这种凉快的冗员吧?

  「总经理,请恢复我原来的行政事务!」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个行政助理来,就是要帮你卸掉那些杂务。你还想回头当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头,只能默默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来做行政工作。」

  万吨冰砖顿时砸到她头上。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调整好心情,要开始一个人的奋进生活,现在却连奋进的工作也没了。她该怎么办……

  只能回家靠人养吗?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也没有其它的专长,接下来只能去工厂当女工吗?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么?

  「你是做编辑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听不见总经理大人的轻吟。

  「我之前就怀疑你的工作分配有问题,现在把行政杂务一挪开,你果然没多少编辑工作在手上。」

  什么?他讲来讲去到底在讲什么?

  「等总编她跳槽以后,我才能重新整顿你的职务--」蓦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吓坏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没力地感慨。

  算了,没必要跟她讲前任总编是怎么滥用职权,把行政事务全丢至她身上,压得她没有余地去发挥编辑才华。她只适合弄书,不适合玩这些人事倾轧。

  「好吧,我直接问你一句。」他严峻瞪枧。「总编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厅谈的那些话,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她听不太懂。总经理是哲学、社会学双硕士出身,讲的人话难免复杂……

  「她去年离职前,不是找过你去餐厅长谈吗?她问你做一出复活节儿童剧的脚本要多少钱,你却哇啦哇啦地拿巴哈来说她。」

  她失声惊叫,连忙捂口。总经理为什么会知道?

  「你们座位的花坛后面那一区,是我午休读书的秘密基地。」天晓得他竟在秘密基地里听见大秘密。「那里是我的老位子,建议你没事不要跟人晃到那里谈秘密。」

  「我不会,那家……太高级了。」好贵。

  大人闭眸揉揉鼻梁,调节情绪。「我想再确认的,是你当时的说法。你只能用统一标准来做书吗?一定要百分之百去拚,不能分个等级?」

  她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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