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地,她被他充满体谅的深沉笑容吓到,再度警觉。
这家伙……
「好的,我会尽量避免公然跟妳接触。私下联系就好。」
神神秘秘的感觉也不错。
去他的!「谁要跟你搞地下--」
「这站下车。」
砰地一记,她又一次无预警地被他拉撞到怀里,在车门即将关闭的警鸣中,逆着人潮奋勇游出捷运车厢。
「从这个出口出站,离我住的套房会比较近。」
「你用不着教我这个,我也根本不管你住在哪里!」她捂着红糟鼻泣吠,被他拖着跑。「对啦,我就是想跟你撇清关系,怎么样?我就是忘恩负义、说话不算数,怎么样?但是你没有资格--」
「这里环境有点吵闹,而且光害问题非常严重。」影响居住品质。
她傻眼,在地面出口呆愣。
这里是西门町的心脏区,五光十色,人潮汹涌。条条行人步道大街灯火辉煌,与户外超大屏幕的精采电影预告互别苗头,抢人瞩目。
周五小周末,数不尽的夜猫族正值狂欢时分,中南部上来朝圣的可爱年轻人,在各个知名景点拍照留念,缅怀每一处曾在偶像剧中出现的梦幻角落。
欧陆冷门艺术电影院、各路英雄好汉展现自我的街头表演、台式涩谷系百货大楼、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流行配件、品牌不详却价格亲切的当季服饰。西式精巧可丽饼与本土大肠面线、造型酷炫青春火辣的年轻人与神情诡谲行迹怪异的欧吉桑、恍若精神异常的各门各道御宅族、热心拯救腐败世界广发福音单张的老先生老太太、街头采访的低能综艺节日SNG联机。明星签唱会消息、台北都会区吃喝玩乐情报、彩绘指甲染发烫发护发广告卫生纸、新开幕超级KTV特价优惠、寂寞少女狂野猛男交友热线欢迎来电……
沿路走来,她两手捧满了垃圾般的各种传单。
啊,好怀念,西门町正是她青春的游乐园。
以前爸爸严禁她踏入这地区一步,以免坏了千金小姐的基础教养与人身安全。国中时期,则跟着叛逆老哥来此闯荡,把西门町当自家后院逛。上大学后,她需要的成熟与迅速攀升的消费单价,超越了西门町盯负荷量,于是战线逐渐东移。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哎,她已经距离西门町这青春天堂好远好远好远了。
「抱歉,里面可能有点乱。」方司真一面拧着鼻梁用力眨眼,一面开锁。「我找双拖鞋给妳。」
哇咧,什么有点乱。她不爽地嘀咕,暗暗鄙视。十多坪的大厦小套房,活像一座书库。所有的陈列品都是书,差别只在于是地上的书、架上的书、或桌上的书。而且整齐画一,如同样板屋。
他这也叫乱的话,那她住的地方应该叫灾区。
唔,这间套房的卫浴设备好小,而且没有浴缸……
「这个,是我目前搜集的一些资料。」方司真面色阴惨如鬼,森幽献宝。「都是近代新编的婚礼曲目,有的有谱,有的只有CD,妳看看觉得怎样。」
她端着资料夹,和他边解说边往她手上堆的本本乐谱,呆若木鸡。
他居然已经在找资料?为她胡思乱想中的婚礼小乐团?
「现在的困难点,在于该怎么改谱,以符合妳要的编制。妳的钢琴学到哪里?」
「啊?」对不起,刚在发呆。
「妳可以做即兴编曲的演奏吗?」
「拜托!」不要吓死人好不好?「我只有小奏鸣曲的程度,连照谱弹都很吃力了!」哪有本事临场耍花枪。
冷眼微瞇。「那妳还想组团?」
一句刺穿芳心,糗得她当场下不了台。
反……反正,她也不过想想而已,实力不够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逭这这……」可恶,舌头竟然当机。
「我真的很欣赏妳这种勇气。」深深感叹。
少讽刺她了!
「我、我是胆子比实力大!」怎么样?本小姐才不在乎那些鸟不拉叽的批评。
「我支持妳。」
呃,什么?
「我们就照妳原来的构想,继续进行。我也邀请了一些符合妳需求的朋友来试试看,顺利的话,这个小小婚礼乐团应该可以在六月底成军。七月份在教会举行婚礼的新人们,就能听到我们为他们演奏的祝福。」
真的?她的点子真要实现了?
其实她还满期待这个无聊的小小发想。虽然有点不自量力,可是啊……
「至于我们的事--」
火线爆炸。
「不要混在一起讲好不好?」她突然受不了地鬼吼,原本雀跃的心都被他捣成烂泥。
「说真的,我本来还不太讨厌你,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这种态度,实在让我很反感。」
「啊。」
「我们明明可以很愉快地继续谈小乐团的问题,你为什么就是要把相亲的事扯进来?」
「因为我们之间的互动,就是建立在相亲关系的基础上。」
「好,那我们的相亲告吹,宣布失败,交往中止,我也不需要你插手管小乐团的事。成就成,不成就算了,我又不是靠这小乐团吃饭的!」
「妳可以再考虑看看,确定妳是不是真要这样惹我。」
怕他啊?!「方医师,不是我要惹你,而是你的死缠烂打让我烦透了。我自己的确也在找对象,但我要找的不是痴情的老公,我要的是饭票、是现金卡、是贵宾证!你耻笑我虚荣也罢,不屑我这种功利导向也罢,但我就是不要什么爱啦、喜欢啦、两小无猜啦、海枯石烂尸骨无存之类的!」
「妳用错了成语。」
「我管他什么女性主义经济独立的狗屁大道理,她们去唱她们的高调,我有我不附和的权利!我就是不要感情,只要一个经济上的保障、最起码的生活品质、不受感情奴役的自由、不受侵犯的个人思考领域!所以你不要再妄想能跟我建立什么男女关系,死抓着相亲的名目不放,因为我对你完、全、没、兴、趣!」
「妳却对我附带的利益很有兴趣。」
爆怒佳人冷不防被他淡淡的一箭暗杀,浑然僵住,有如被拔掉插头一般。
他的凌厉疏冷,在严重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全然败露,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去顾虑。
「妳要房子,有房子;要乐团,有乐团。妳如果真要饭票、要现金卡、要贵宾证,妳以为我拿不出来吗?」他巍然掏出饱满皮夹抽一张射一张,冷无表情。「妳以为我会看不出妳在演戏吗?妈的我一天到晚都在应付底下一群永远搞不清状况的实习医师和上头主治医师的死操活操而且还得表现一副被操得很爽的贱狗样,不然就是应付那些搞到病人快吐血了还在自顾自研究病因的内科混蛋和老把自己病症形容得天花乱坠痛不欲生的创作型天才病人。该怎么判读真话假话,老实说,我比妳更专业。」
「你你你--」糗得她直跳脚,逼得她心慌慌。「我、我演戏?!你凭什么--」
「妳如果真的只要利益、不要感情,那么妳开出来的利益有哪一项是我拿不出来的?」说啊。
她被他淡漠却尖锐的气势吓坏了。他明明还是轻声细语、彬彬有礼,可是……
「我有妳要的各样利益,妳却还对我抗拒得这么起劲。这么简单的逻辑推理,妳以为我会不晓得?」
「那、那是……」
「妳如果真的对我完、全、没、兴、趣,那不是正完全符合妳的期许?」不要感情,只要利益。「既然这样,妳应该很乐意跟我交往,为什么妳反而是逃避?」
魁伟巨人的身影,残忍地步步逼困惶惶小人儿。
「理由很简单,因为妳对我有感觉。」
一道巨雷劈在她头上,打亮了她惨白的震愕。
「妳对我产生了妳不想要的感情,就恶意排斥我、拚命躲。这代表是妳有问题,而不是我有问题。我没事干嘛要放掉一个跟我很合又对我有感觉的女人?」
她对他有感觉?她只是……
「我每天忙到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恕我目前实在没有体力继续陪妳迂回。我每一次见妳,每一次帮妳,都要挤掉一大堆要事,都是以相亲做为我们一切关系发展的根基、以结婚为终极目的。如果妳只是纯粹想钓凯子,可以,妳钓啊。我不怕被妳钓,是妳在怕钓到我的话,妳可能会不小心赔上感情。」
他……他怎么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一直找妳,急着想跟妳沟通,妳根本不需要担心万一赔上了自己的感情该怎么办。因为我是认真的,并不是在玩玩,妳完全不必顾虑对我投资感情会有什么风险。妳懂我的意思了吗?」
懂。但是……
感情不应该是这种谈法。
如此的赤裸、粗暴、蛮横、决绝,践踏了她小小的尊严、感情应有的浪漫与暧昧。
他不需要用这种外科医师惊吓病人家属的方式,大权在握地彻底剖析她对他的感觉。所有秘密被他挖得一乾二净,连她自己都还混沌末明的部分也被他刨得一清二楚。不留颜面,不给台阶,狠狠将她推入败局里,摔得一塌胡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