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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点羽毛的重量

  第三章

  吱--地煞住,晴铃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皮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皮上画了色彩明艳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铃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水会漏进来,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大陆带来的老部下,就单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晴铃笑说。

  明心除了收孤儿之外,还开放给内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坐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乱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过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晴铃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内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学生,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内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晴铃想起他们是范咸柏老师以前的学生,说:

  「对了,范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范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性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铃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办出来了。」

  「奇怪,记得范老师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铃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满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乱的贪民区能养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他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玉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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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然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更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白和蓝!

  今天是星期日,晴铃穿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和蓝色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白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黄红鲜艳衣服少穿了,衣橱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云朋跟妳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铃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

  「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饭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就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饭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几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赛吗?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兴奋的是云朋,比转操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激呢!

  「妳想出车祸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饭锅呀!」她笑瞇瞇说。

  他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色、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饭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内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内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顺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衣服、袜子?杂货、灯泡、水果……」

  他仍不吭气,彷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的。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还回头说:「……书。信纸、文具呢?」

  蓦地,一辆摩托车没预警地转弯进来,晴铃来不及应变,往雨洋那儿倾斜,眼看两辆脚踏车要摔成一团,一只手猛地丰牢扶住她的龙头,奇迹式的,四个轮子依然稳固前行,她能感觉由他那儿传来的强大腕力。

  惊魂甫定之际,他终于开口说:「妳这种骑车方式,迟早会出事的!」

  「什么方式?很好哇,我骑两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辩。

  「每天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蛇行超速又东张西望,他们真该禁止妳骑车。」好难得的一段长句子。

  「每天?原来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着说。的确,下午出去探访时常会看见永恩的车,但总是离得远远的。

  他闭上嘴,想起繁忙马路上那明显的白色身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机敏地过桥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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