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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隆隆--柴油火车慢慢进站,煤烟味浓烈弥漫,黑颗粒飘浮在空中。

  雨洋向前走,并回头看晴铃一眼。

  她的身体才稍稍前倾,建彬就伸手遏止,不许他们坐同一车厢。

  突然远方传来吆喝叫喊,小轨处一长列台车奔来,上面坐着一群送行的矿工,外省人、本省人、山胞都有,嗓音宏亮地合唱那首「高山青」,还改动了邓禹平先生作的词,将阿里山变成矿区流过的基隆河,撼动了暮秋萧瑟的山林:

  「高山青,涧水蓝,基隆河的姑娘美如水呀,基隆河的少年壮如山;高山常青,涧水常蓝,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长围着青山转……」

  他们跳下台车,分别对雨洋和晴铃说:

  「一定要把我们矿场之花娶回来,大家会负责把新房布置好!」

  「陈小姐,要勇敢抗争,妳是小范和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呀!」

  那朴实表达的热情,让晴铃泪眼盈眶,再也不顾大哥严峻的脸色,奔到雨洋身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包围在众人的鼓舞和祝福之中。

  火车尖哨声响起,站长开始赶人,大伙依依不舍,仍随着铁轨追跑。

  「我们会回来的!」晴铃由窗口挥手大叫,秀发在风中飞扬。

  建彬面色铁青,这是什么荒谬的世界,难道这里的人都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他恶狠狠瞪住妹妹,火车慢慢远离小镇,她仍和姓范的坐在车厢尾,不肯分开。

  他站起来要去逮人,后面的咸柏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

  「随他们去吧!公众场合闹开没有好处……况且,他们再聚也只有这一趟旅程了,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又何必多为难他们呢?」

  建彬僵立在原地,鼻子冷哼两声。

  「你真的感觉不出吗?」咸柏叹气说:「他们并不是儿戏……」

  这句话不知怎地刺进心底,建彬重重坐下,脸反转方向,余程都不再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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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应和轴轮吱嘎的节奏,沿着耸险的山路时快时慢,将森林、深谷、河流、梯田、崖洞逐一拋到脑后。

  晴铃脑海反复想着雨洋说的「在正常状况下,以和平的方式,改变那些保守顽固的观念」,所以他不打算偷偷私奔,而用正式提亲的方式。

  她可忧虑了,觉得这想法太天真,曾不以为然说:「提也是白提,我爸妈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家族从来没有女儿嫁给外省人,再加上你的政治问题,我们恐怕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都想过了……但私奔只会让妳家族更难堪,更无法做人……」雨洋说:「我希望我们的爱是光明正大的,没有错误和伤害,没有见不得人。」

  「可是……我爸妈一定会想办法拆散我们,不许我们再见面。」她几乎看到那必然的未来。「怕最后仍要做出选择,那么,我一定选择你,结果还是要伤害我的家人。那还不如我们现在一走了之,省事多了!」

  「亲情很可贵,是不能省事的。」雨洋又说:「至少禀明妳父母了,即使将来必须选择,也比较能够问心无愧吧!」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碰这些钉子,去绕这一大圈的苦?明知我爸妈有可能直接轰你出来,还去鸡蛋碰石头?」她不禁埋怨。

  雨洋欲言又止,叹口气说:「全是因为妳呀!家终究是生养妳长大的地方,家人永远是爱妳的,我不希望妳与家庭定上决裂的路。」

  「我也不想呀!但我家那么封建古板,若不决裂,顺从他们嫁给汪启棠,岂不赔上我一生的幸福?说不定像『挽歌小姐』一样,连命都没有了!」晴铃焦虑说:「有时,我真怀疑你不够爱我,才一直要我回家!」

  「晴铃,怎么说呢?妳本来有个幸福的家,因为要跟我,而毁了它,我……」

  他抹着脸,恨自己词拙、恨内心虚无的根源,从未向人提及的,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印记、没有卷标……只有说着自己的名字时,某处微微的抽痛。

  「……我什么呢?」晴铃的声音温柔下来。

  这么多天的日夜相处,对他情绪的改变更为敏感。雨洋的确是特别的,或者因为他诗人的本质,想法总不同于一般人,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和高压专政的社会体制格格不入,为主流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谈恋爱,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夺,不愿破坏她看来完美的世界。

  也或许如此,她才会被他深深吸引,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吧!

  她身上其实也流着浪漫理想的因子,才会因为看了《南丁格尔传记》而当护士,为了孤儿云朋而志愿到贫民区工作。那么,仅仅以一本诗集,忘了淑女教养,为所爱的雨洋跑到偏远山地来,也是正常了!

  她轻轻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说不出口的痛。

  「晴铃,我……总要解释的……」他眼眸罩上浓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着至心的深处,缓缓说:「妳不是早发现我和二哥的饮食习惯不同吗?妳的观察力很敏锐,我其实不是汾阳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里人呢?」她有点愕然,以为和雨洋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还记得那首〈风筝〉诗吗?二哥在淮河旁捡到我时,我才六、七岁吧!手里就拿一只风筝,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谁,就晓得炮轰了好一阵子,一起逃难的祖母和妈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凄然。

  「因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范,他还不见得管,战争中像我这种无人认领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说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记忆,故乡在大海边,依我的口音,饮食,猜测是闽浙一带的人。所以,抗战结束后,二哥回汾阳老家团聚才没几天,又随军队到东南方,主要也是为我找寻亲人……没想到,局势丕变,军队来到台湾,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铃终于明白诗中那句「空无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泪水涟涟哭湿了手帕,想象那找不到自己亲人、记不住回家路的孤独小男孩。

  她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如云朋、敏敏……现在是深爱的雨洋。然后,咸柏病得佝偻的身影进入脑海,她顿悟地说:

  「二哥和他至爱的妻女分隔两地,都是因为你……」

  「可以这么说,就为了非亲非故只是同样姓范的我。」雨洋低声说:「即使二哥一直强调那是时代的悲剧,与我无关,我还是内疚。」

  晴铃再也不怪咸柏对她排斥的行为,过去还诗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笔勾销了!

  「没关系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就跟着我当台湾人。」她真心护他们,哽咽地说:「你和二哥无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当成你们的家呀!」

  「晴铃,我最爱的就是妳那如阳光般纯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够照亮。」雨洋再度露出笑容,说:「妳不在乎跟一个来处不明。没有根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当成你的根源、你的来处。」她偎在他怀里说。

  「所以,妳明白了吧?妳千万不能无家可归……」雨洋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深知失根的痛苦,不能让妳也尝到同样的遗憾……不管妳家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想成一切是以爱为出发点,就能平心静气讲道理,让他们慢慢了解妳了。」

  「我现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说:「但还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气势不就减弱了?可以应付强大的反对力量吗?」

  雨洋沉吟着,突然问:「妳听过印度圣雄甘地的故事吗?」

  「听过呀!」晴铃回答。

  「甘地面对英国强大的霸权,不用革命流血的方式,而主张不退缩、不反抗、不逃避、不恐惧的精神,他称为理性非暴力的不合作运动。」他说:「我在狱中,就常以甘地精神勉励自己,来度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你的意思是……把我家族当成英国霸权,我们不反抗,也不合作?」她弄清楚雨洋在说什么后,忍不住破泣为笑,而且笑了好久。

  以后每想起这一段,就不由得开心起来。呵呵,这就是雨洋,表面军人,学的是机械,骨子里却是诗人,连谈个恋爱也要扯上甘地先生!

  而这两天和大哥对谈,发现雨洋说得没错;能体谅家人的心情,真的就不会随之起舞地忿怒冲动,反而更能条理明晰地坚守自己的立场。

  看到大哥硬直的背影,有几分难过,他也有许多苦衷呢!

  她很庆幸听了雨洋的话,没有和大哥反目成仇,此刻还能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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