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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哭了?」桂枝见她目眶红红说:「是不是又想家了?」

  这是晴铃最近气色差时,常用的借口。她胡乱摇头,转移话题说:

  「看!我买的新床单,雏菊边的,我想当它是现成布料,车成窗帘和桌巾。」

  「妳很会挑哦,我有裁缝机,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摊开床单量着。

  晴铃心事太沉重,总想找人倾诉,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压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溃的感觉,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两句说:

  「我在福利社看到丽香小姐,很漂亮呀!桂枝姐……妳觉得她和小范,就是马哥那个结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谁和小范?」桂枝一会才弄懂。「丽香吗?是谁说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说小范和丽香很好,马哥希望他们结婚吗?」晴铃说。

  「喔,那件事呀!马哥以前是有这意思啦,拼命要做媒,但小范没兴趣,还从此不敢上马家吃饭呢。」桂枝又说:「现在这些话可不能再乱传了,丽香正和隔村村长的儿子讲亲事,人家会来打听的,别去害了丽香。」

  碰!彷佛地球转个大圈,晴铃突然又由地底弹到天空,本来铅重的身子一下如鸟羽般轻盈,眼前景色翻转,一秒数变,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没兴趣?不敢上马家吃饭?丽香讲亲事的对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为什么表现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谎言骗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吗?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没有真的一时冲动气回家!

  桂枝这一揭穿,也将晴铃过去十几天辛苦筑起的自我疗伤和保护城堡,无论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铜的、铁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间,忘了单身生活的决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乐了,那颗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迹似的恢复原状!

  「……我得到工寮送药。」桂枝的话终于又进入意识。

  「什么?工寮吗?我去!」晴铃主动说。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应,拿了药就跑下长坡路,脚不着地像要飞起来,还能听到翅膀啪啪响的声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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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午日头颇为毒烈,晴铃到桥边时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初次到工寮的这一头,远远看是好几长排的铁皮屋,空间狭窄,有临时住所的拼凑和简陋,远不如职员宿舍的整齐宽敞。

  原本苍翠的森林到这儿也光凸不毛,可能和养鸡鹅、垦地、砍伐有关。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妇人们带着小孙子。

  晴铃送完药,又试问雨洋的住处。

  「在单身工寮那里。」老妇人们纷纷指着,并叫一个较大的男孩带路。

  单身汉的居所又更不讲究了,屋内连隔间都没有,上下两排大通铺,地面凹凸不平,墙壁条条裂缝,充满霉腐和臭汗味,几只苍蝇嗡嗡绕着。

  男孩往里面跑,拍拍左下铺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线最佳、最干净的部份。

  「谢谢你。」晴铃摸摸他的头,并给他口袋里随时会预备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样,并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脏乱,说是军队严格训练的。

  彷佛跑到终点的人,力气用尽,她双腿发软,先坐在他床上,彷佛能闻到他的味道;手轻轻摸着,彷佛能触及到他。

  枕头下有东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过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页,有人用浆糊和针线费心修补过,她鼻酸眼湿了,这宝贝可差点被她毁掉呢!

  不舍离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却发现床板上有刀刻的几个字。靠近细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无情更苦」,还有一个小小的「晴」……泪水迸了出来,这个憨人喔!

  明明心里是在乎她、喜欢她的,为何偏偏要讲「无心无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绕,都系挂不住,只辛苦地绕成一个零……到底什么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虚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复摩挲那些字,还不够,人干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过的每一寸,想象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觉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缝筛进的几丝阳光舞着细尘,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时此地,忘了身在何处。

  突然上铺有人咳嗽,一个男人的头俯望下来,张大眼诧声说:

  「是谁呀……啊,是护士小姐……呀,陈小姐……」

  不晓得谁比较尴尬,她惊跳起来,头去撞到床架,痛也来不及叫,问:

  「你……怎么没去上工呢?」

  「感冒发烧了,昨天还去拿药,陈小姐忘记了吗?」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点是刚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来送药给范雨洋的……」但没有药,只有几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张说:「呃,范雨洋要复检,我来通知他……」

  那人会相信吗?哪有三番两次复检,来通知又随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没有可能他吃药睡昏了,什么都没看清,以为在作梦?

  但如果看清了,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又会如何告诉雨洋呢?

  晴铃火烧脸颊肩脖般,冷静不了,心愈慌人愈乱,只有狼狈地逃离工寮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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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洋靠在晴铃宿舍的门外,她不在,他等着。

  半圆的月亮在两个屋檐间凝视他,已经好几晚了,似不停跟踪的窥探者。

  十几天来,他试着离开,行囊都带齐,沿着河又跨过山到别的矿区,打算一去不复返;但往往做不到几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这里来,是为了谁?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对望,嘲弄他那可怜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进工寮,他那群兄弟们已经七嘴八舌大肆哄闹和渲染,说护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认晴铃是他的女朋友,以保护她的名誉。

  从那时起,他脑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内心的声音反复说:

  唉!晴铃,妳又闯祸了!怎么不回台北呢?怎么又卷起一次比一次强的漩涡呢?

  我可努力试了又试呀,再也没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筑成的人,不碰没事;一碰,即使是轻轻的,也会全盘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丽日花草蝴蝶,有静谧长巷寻常人家,对滂沱大雨中来的我是多么大的诱惑,妳明白吗?我们只有共沉沦了……

  八点多,在桂枝家吃饭和做窗帘的晴铃,踏着月色归来。

  一见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点,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传遍整个矿区?在她背后早已人言鼎沸了?

  没错,以飓风速度传着,人人皆知,只好说他正在追求她,非来找她不可了。

  对呀,这是唯一的方法,否则这护士还有脸见人吗?相爱,已不能再否认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顾一切,飞奔入他怀中,紧紧相拥,从许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顽抗,是多么轻松快乐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坠到无分你我,最缠绵最畅漓的爱恋中!

  「没办法了,对不对?老天爷也要我们在一起……」她凝望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爷的意思……」他轻抚她的脸,不再掩藏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从来没有给我一个指示或方向,任我无望地飘荡,直到遇见了妳,才终于有了话语--祂说,要晴铃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裤后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涂过、他写过的;她摔过、他补过的,他们唯有的爱情印记,放在她手中说:

  「我从没有把诗集送给别的女人,也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爱情的话,只有妳,晴铃,这是我仅存的一本,像劫后余生的灵魂,一直都是交给妳的,请保管。」

  晴铃接了过来,自内心发出微笑,粉窝盛满月光,荡漾着柔情。

  那样淳美动人,已熄灭许久的诗心,瞬间又复活,在她耳畔,雨洋念着--

  虚无的我,投影于妳

  情之精灵,我永恒的故乡

  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蝉早无,秋虫隐去,沥沥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阴冷天,晴铃的宿舍内却春暖香满;她刚下山探望家人回来,不但买了吃的用的,还采购一些布置品,愈来愈像要在这里长住久居的样子。

  这小屋已经没有最初的旧陋了,除了雏菊的窗帘和桌布外,还陆续运了几卷米黄色纸,贴在墙上,遮去那些骯脏的坑坑疤疤,感觉明亮许多。这回她又选了一些风景图和艺术画,打算让这个地方更有家的温馨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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