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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美也可以搭火车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鬼灵精!」雅惠笑着摸摸她的头,看两个小女生玩在一块了,又说:「真要离开了,还挺舍不得,毕竟台北也住六年了,荣轩还是在永恩生的呢!」

  「没错,雅惠姐爱热闹,只怕到时捱不住乡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铃换一张笑脸,已不见方才的愁苦。「听说乡下的探访不太容易,还要爬山涉水,卫生所一人当好几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过啦!这时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没有人像我们笨得回乡下的。」雅惠说:「但我家老郑就放不开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过世后轮到他守,现在就每天跟荣轩念,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来!」

  赤溪大宅是一栋融合着泉州中国式和荷兰欧洲式的古雅建筑,原为郑家几代祖先的基业,日本人来后看中其华丽,强行征租,郑家子孙被驱散到附近的山镇另居。

  本以为台湾光复后可以索回,没想到自称同胞的外省官员继续霸占,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为郑家的一段伤痛。

  「荣轩才六岁,哪听得懂这些?」敏贞说。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郑家人都散了,以后看到大宅还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惨哪!」雅惠说:「唉!以前日本人还会付租金、发谢状给我们,外省人是经过大门还放狗乱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铃说。

  「妳忘了我们赤溪的一句话吗?」雅惠看她一眼说:「女儿嫁给外省人,不如嫁给猪和狗!」

  才经情绪的低潮,又来这么强烈的措辞,怕晴铃受不了,敏贞忙转移话题到两个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铃再装不出笑脸了。类似的不满言论,在家族长辈中隐隐有闻,此刻经雅惠不避讳的直言,听起来还真骇然惊心呢!

  的确,他们陈家内聚力强,几代嫁娶都只限于本省人;黄家亦是,就哲彦舅舅二十年前带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这真是身不由己的爱情,她将是陈黄两家第一个爱上外省人的女孩,无前例可循的,她该怎么做呢?

  就好象在亲友中放了一枚炸弹,引爆的结果将不堪设想。

  她有勇气首当其冲,去做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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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癞皮狗凑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闪烁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却呜呜跳开,原来是燃烫的烟屁股。呜……一个老烟枪是没有搞头的,牠悻悻走开。

  「抽什么抽?你要熏死我,还是熏死自己?」咸柏过来打掉雨洋手中的烟。

  他们正站在内巷赵家前。

  天气转暖,地底穿过的大水沟又开始虫菌蚊蝇孳长,渗入腐败的臭味。

  咸柏有点难受,却又不得不来,因为赵良耕气喘病发死于外保就医途中,他们刚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凑点钱请来道士念经。

  屋内屋外零零散散站着同袍故交,哀悼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断叹息说。

  道士经忏声停止,眼睛哭得红肿的秀平手抱女儿,在门口说:

  「范先生请来一下,他们要问有关塔位的事情。」

  是雨洋。得到赵良耕的死讯后,从监狱办手续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负责;这不是第一次做了,军中兄弟生生死死,在异乡无亲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还有人哭;最后死的,连送的人都没有了。

  咸柏望着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气又心疼。当小赵的骨灰捧到,也是分开六个月来他初次看到雨洋,吓了一大跳,去年养出的肉全部消失,气色惨淡不比刚出狱时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咸柏板着脸孔问。

  「偶尔。」他说。

  「怎么会?荣光不是让你管理矿场的机器吗?」咸柏说。

  马荣光是他们十兄弟中的老五,离开军队后,就避居北部山区挖矿。由于他豪爽海派的个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头,一处处迁徙,几乎挖遍了所有的矿区。后来透过老大何禹的政商关系,和某矿主拉上线,当上有主管权和股份权的监督,才固定在一个矿场。

  有了事业,马荣光没闲着立刻娶了镇上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成家,如今是一个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陆正霄宝岛安居乐业的那一群。

  「坑内也有机器,得下去维修。」雨洋说。

  「我看你那样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咸柏说:「等我能旅行了,第一个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帐!」

  「找五哥没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决定。」雨洋说。

  坑里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蓝天空,就不会想不该想的人。

  「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就这么爱待在地底?」咸柏无奈说:「那当初就别念大学,跟老五上山去,也不会惹出左派这档祸事。你呀,唉!」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矿、抽烟、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杀吗?信上看来一切都很好,本人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个环节出差错了?

  他咳了两声,想移到不会太阴的有阳光处,远远转角一个白色身影靠近。

  见鬼了!顾不得喘,他冲进赵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说:

  「快!快躲起来!」

  这一目了然的狭小空间,能藏身的只有帘布后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节,堂兄弟俩挤了进去。

  道士一脸不解,秀平有几分明白,冷静面对刚跨入门的晴铃。

  「赵太太请节哀呀。」晴铃悲伤地说:「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心里想到就难过。可惜日本买来的药,仍没办法救他一命。」

  「那种环境,仙丹灵药也没有用。」秀平眼又湿了。「不甘愿呀,明明没有通匪,死还挂个匪谍名……早知也不必报什么户口了……」

  晴铃眼红鼻酸地拥拥她的肩,虔心点燃香,完全没察觉布帘后的异状。

  在简易的灵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绢裹着的信封说:

  「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在最后为赵先生做点些什么。」

  「谢谢……」秀平哽咽说。这时她怀里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乱动。

  晴铃看了立刻说:「妳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个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带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顾,晚上再送回来。」

  敏敏已经两岁,懂得一些人语,听到晴铃要带她走,高兴地采过身子来。

  「不会麻烦院长太太呀?」秀平说。

  「不会。」晴铃说。

  她将幼儿小藤椅绑在脚踏车前杆,让敏敏坐稳。离开前不忘四周逡巡一遍,几个男人脸孔中不见雨洋,她轻声问:「大、小范先生都没有来吗?」

  秀平迟疑一会,说:「没有……」

  由布帘的细小缝隙,雨洋已将晴铃看个清楚。多时睽违的梦里容颜,一如昨日的姣美;秀发变长扎成垂肩两束,脸瘦尖了使酒窝更为盈盈,话语仍如温柔的春风般贴慰人心。

  脚踏车远去后,雨洋出来问:「为什么要躲她?」

  咸柏有些狼狈,到一旁咳嗽去。

  「陈小姐找你好几次了。」秀平替咸柏回答。

  「还不就为那本雁天的诗集,我告诉她不必还,她大概也忘了。」咸柏赶忙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今天专心为小赵做七,我可不想旁的枝节岔岔一堆,好歹给你可怜的兄弟好好送最后一程吧!」

  看二哥紧张过度的神情,雨洋不再说话,只闷闷想,她来找过他?

  不是水去无痕,早已不再挂记他这天涯流浪人了?

  唉!躲着也好,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乞求她才能给的那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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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门的轴缝锈蚀,开启的时候一声轧响。

  「天黑了,你要去哪里?」咸柏由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

  「附近走走。」手握着门把的雨洋说。

  咸柏慌忙关掉水龙头,差点撞到头顶的小灯泡,等赶到前院时,雨洋已骑上脚踏车在一段距离之外了。他嘶竭地喊:

  「喂,小子,你可别去不该去的地方呀!」

  「放心,走不丢的!」雨洋声音从黑蒙蒙中传回。

  放心才怪!自从下午看到晴铃后,雨洋就心事重重的。

  去年他突然离职,原以为是计画提前了,结果晴铃一直来问下落,才猜这小子可能犯了桃花才逃之夭夭,不得不替他抹净。

  半年来算相安无事,哪晓得太平还嫌过早,好不容易下重药给晴铃,又来一个每况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终没注意到的错误环节就在其中?

  走不丢吗?唉!早知有危险,就不会让他下山跑这一趟了。

  是走不丢,雨洋快速踩着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还在,饺子店依然生意兴隆,几段偏径仍没有路灯,仁爱路到信义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飞着,塯公圳淙淙净净流着不变,证明世上真有记忆难以磨灭的所在,夜夜心都来,一切恒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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