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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旁一个孤独蹲着的小女孩引起晴铃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脸都脏兮兮的,两手抓着鞋口破了的红肿脚丫,眼眸含泪。

  「小妹妹走累了,脚很痛,对不对?」晴铃蹲下来友善搭问,顺便左右寻找,猜那个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妇人是妈妈,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这种地方反正不会走丢,所以妈妈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满满的,晴铃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们来数数,看谁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弃她一人,晴铃鼓励。

  小女孩泪水转着注视她,又望望远去妈妈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晴铃试着牵她的小手。

  「阿凤。」小女孩呜咽,站起来随晴铃的口令和脚步。

  到小岗不是陡峭的阶梯,由阿凤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铃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数字,连秀平和那个妈妈疲倦愁苦的脸上都露出难得的笑容。

  晴铃更觉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么,要老弱妇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门站了两个荷枪带刀的卫兵,初看有些吓人,但进去办手续、查身分、填表格、缴交带来的物品,一般都还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线灰蒙蒙的,更觉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来,换由晴铃抱她走来走去,怕她因陌生环境而吓哭,待会见爸爸端个丑脸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面包时,阿凤怯法走来,晴铃分给她一大块静静吃,等待无声无息,如幽灵之地。

  大概有一小时才喊她们的名字,终于轮到会客了。

  会客室内更阴暗,仅极高的屋顶有数片小天窗洒落几丝的阳光。一排细格铁网分隔成几个位置,犯人和家属分坐两边,在监视下谈话。

  秀平一见丈夫,未开口就先捣着手帕哀哭。

  晴铃没见过赵良耕,而铁丝网后那个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轻,眼窝深陷,肤色浮白。她自我介绍说:「我是赵太太的家访护士,帮忙带小敏敏来的。」

  她并将敏敏脸转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现泪光,盯着女儿喃喃说:「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样……谢谢陈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顾她们母女……」

  一岁半的敏敏路上表现都很好,但毕竟太年幼,没多久头就动来动去。

  「傻丫头,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后长大就记不住我了。」赵良耕哽咽。

  「你胡说什么?你当然要看着我们敏芳长大!」秀平止住激动说。

  「我这身体不行了,好几个晚上都喘着以为撑不到天亮,是想着妳和女儿才又一口气顺过来,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赵良耕长叹。

  晴铃稍稍退远些,让他们夫妻有体己话,她则挂念雨洋。他在做什么呢?

  相会时间总是太短,警卫表明只剩五分钟时,晴铃快把敏敏抱过去,和父亲再聚一次。当她走近时,听见赵良耕低低说:

  「……妳怎么叫雨洋来呢?他最恨这里,说死也不要再回来……」

  「是范先生自己要开车送我们来的。」秀平小声辩。

  「他在牢里吃了很多苦头,以后……」赵良耕抬头看到晴铃,立刻住嘴。

  晴铃半懂半不懂的,但内心已受极大的震撼。他们说的是此刻等在监狱外的雨洋吗--还会有谁?不就一个开车的范先生吗?他曾在这儿坐过牢?

  五雷轰顶般,她脑袋乱得无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处,整个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铃连怎么结束会客走下那长长的阶梯都没有记忆,人稍清醒时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挡住秀平说:

  「妳老实告诉我,不要骗我,雨洋是不是……坐过牢?」

  「妳听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说:「呃……范先生是坐过牢没有错,但他是个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种……」

  「是哪一种?思想上的犯人吗?』晴铃自己先说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样,莫名其妙被牵连,随便栽个罪名就说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关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来。」秀平看晴铃极糟的脸色,又说:「妳千万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别喜欢他,说他讲义气,再怎么受苦也不出卖一个朋友。」

  会看不起他吗?晴铃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乱不清,现在则更缠结纠葛。他梦魇般不愿再回顾的地方,为何又答应跟来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会那么苍白憔悴的十足病容;尔后,孤僻寡言、格格不入、举止费解,隐身为永恩司机,执意住在鬼屋,惯于黑暗来去和低头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么?一定和杨万里那首诗有关,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吗?他叛乱吗?

  走得够远了,柏油路尽头又看见雨洋的身影了,他依旧站在原处,彷佛这两小时都不曾移动一下。

  眼里耳内彷佛有什么在扩大,这条路忽而长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长长短短飘荡的思绪中,只想着,那四年她还不认识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来殷殷探视过?是否有人带给他足够的食品医药、心灵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泪水哗哗直流,到雨洋面前已无法言语。

  「怎么了?那么伤心呀!」他犹不知她心情说。

  那一边的秀平也是眼眶湿鼻子红,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间,晴铃有个感觉,她这一趟是注定为雨洋而来的:为了他曾受过的苦,为了他们的相识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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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定,也就是合该有事。

  他们的小厢型车一上省道,晴铃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说:「真讨厌,大家说左眼跳灾,不会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关系吧!」驾驶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个旁人,倒比人家正角还伤心。人间悲惨事还多着呢,若这么容易就掉泪,七辈子都哭不完!」

  笨,这泪只为你才会没节制地流呀!但晴铃完全没有提及坐牢的事,因为无法预测他会有的反应,唯闷闷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扩及半边脸成抽搐,似麻痹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脸有没有怪怪的?」

  他转过头,视线在她净秀的耳颊多停留几秒。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运猪仔的货车猛地斜越中线,本来可以不受影响地避开,但因分了心,临危只好用力转弯,让车子冲进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严重的撞击。

  猪仔嗷嗷尖嚎,货车的前轮胎爆掉是车祸的原因。不一会,前面镇上的人都丢下晚餐跑来看热闹。幸好秋收后的田有厚厚的草秆,厢型车受损不大,人也没事,只有敏敏受惊啼哭。

  「先生技术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货车司机连连道歉。

  这离大城尚远之地,拖车或修车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处理,女生们若搭公路局得转两趟车,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铃当机立断表示说:「我看赵太太和敏敏也够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复了再回家。」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触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问:才避开众人耳目,离开台北城逍遥一天,还要过夜?真不怕吗?

  眸光流转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乐的意外呀!

  她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不跳,像印证了这场灾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喽。

  最后秀平的话做了决定:「住一晚好了。」

  接着便找旅舍。小镇上就那么一、两家,没太多选择的余地,因此很快办妥,再来就是打电话通知台北。

  等线路联络上了,雨洋先向纪仁报告车祸状况,纪仁说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赔偿事宜一步步来。

  轮到晴铃讲电话时,那一头换成惜梅着急的声音说:

  「你们真的没事?没有外伤,也要注意内伤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医院。」

  「阿姨,妳别忘了我是护士,有没有伤最清楚啦!」晴铃宽慰她。「真的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车祸而已。对了,别告诉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妈,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确定毫发无伤才可以。妳是他们的女儿,一点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担这重大的责任呢!」惜梅半开玩笑说,又继续:「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没有换洗衣服还能忍吧?棉被不够再去跟旅舍老板娘多借一件,水要煮过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没在外面住过,都会啦。」晴铃说。

  「欸,事情来得太突然,又这么晚,心里老觉得不安。」惜梅说:「对了,妳大哥今天要过来吃晚餐,偏偏又没碰到。」

  「拜托阿姨,千万千万别让他知道!」晴铃赶紧说。因为涉及大哥,必会拉进启棠,到时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她可无心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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