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年,五个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咸柏主动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两个亡故,物事尽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后看是没有用的。」正霄只能说:「有时候,我觉得二哥影响你太深了,他的忧郁、悲忿、执念,你全接收。」
「不仅接收,我还变本加厉了,不是吗?」雨洋自嘲说。
正霄不知道该答什么,雨洋是他们当中最有才华,又心思最敏锐的,他自己不想通,别人也劝不动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实际的问题说:
「二哥提到了邱院长的外甥女陈晴铃小姐,说你们有一起吃饭什么的……」
雨洋立刻掩去脸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说:
「也不过才吃一次水饺,还是云朋吵要吃的。哪晓得二哥看风就是雨,也反应太过度了,你就当做是药物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陈小姐和你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开玩笑说:「当然,陈小姐是品貌兼备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气。就可惜她的条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长的女儿,你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的;但以新竹的陈家,极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别想,人家早相中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说:
「嫂子不也来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吗?你胆子还真大,敢娶她进门。」
「君琇又不一样,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来就不太正常,才会和我相遇碧山同为天涯沦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缘份。若是正常状况,她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雾溪畔那段美丽的岁月,目光和语调都不禁温柔许多。
那种温柔,雨洋不曾体会,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为这已经度过许多、未来还有许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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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湿漉漉地反映着路灯的光,兄弟俩酒足饭饱沿着塯公圳回去,头脸赤热,脚步还算平稳。到了永恩医院后门,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儿;雨洋向右走,到榕树区宿舍。
一路上,雨洋脑海里不断转着正霄那些话。没错,不正常状况才能打破一切成规,摧毁观念,阶级、地域、禁忌的愚顽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正霄就这样娶到君琇。
而晴铃,全部都在正常状况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爱她的众亲友,一份喜欢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称羡的对象,下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明明摆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为什么又来招惹他呢?
是因为没接触过他这种男人吗?畸零的、困顿的、无根的、异乡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险的、孤独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来体验这滋味,就像尝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吗?
喝过酒后,血液似都集在脑内。白千层轻轻在风里摇摆,一边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卧,一边晴铃的房间灯盏荧荧金黄。她又在等他了……自从那个风筝之夜,她就决心当「好邻居」,不时「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叶上,一步声,两步响,果然窗那儿晴铃探个头叫:
「范雨洋!」
现在都连名带姓喊了。他嘴角牵动,手插口袋,头低着缓缓踱过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别碰酒吗?」晴铃很快闻到,用手猛搧。
「烟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说。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你都不怕死得难看呀?」她说。
「反正我没肝又没肺,无所谓!」雨洋忍住笑说:「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别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着!」晴铃不但没有远离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双脚在窗外荡呀荡的,和他更接近。「赵先生来信说想看女儿,赵太太身体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带敏敏去。还有你,能开车载我们最好,不用等车转车,旅途起码省了一半。但赵太太说你不答应,为什么?赵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才去过的,探监名单可能通不过。」雨洋简单解释。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个病人和婴儿,拜托你一定要帮忙,至少也让他们全家团圆一次吧!」晴铃还有另一项私心,想和雨洋更长久相处。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学的远足还令人兴奋呢。见他老不出声,她又游说:「我都跟姨丈讲好了,你若点头,他就二话不说把车借给我们。嗯,你还犹豫什么?」
太多难言之隐了,只有晴铃最天真。他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女孩,一头秀发用丝带系着,下身深蓝长裤、上身纯白毛衣,她好象摸清了这两种颜色最能干扰他的情绪。还有,她竟然裸着足,细白的肌肤如玉光滑。他突然说:
「妳不冷吗?」
「一点都不!」她不自觉撒娇说:「拜托啦!好心有好报嘛!」
再多的好报,这也不是他能拥有的女孩,而她不断靠近,是不知道缠黏他的恶果吗?正霄的「不正常论」又浮上心头,一起去探监算不正常状况吗?
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现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处偷偷交谈;只能在这区域的几条大马路上匆匆一瞥,连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过……那瞬间,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无顾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欢笑,成为一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她既不怕危险,他还忧虑什么?
「好吧!我开车载妳们去。」他说。
「真的?太谢谢你了!」晴铃笑得眼睛都瞇了。「赵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说动你,我赢了!」
以为是一场游戏吗?雨洋淡淡一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书。「喏,你的诗集。」
她前些时候强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后缩,说:「我还没读完呢!我只想问一首诗,不是雁天写的,是在他书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书的尾页,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着: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怎么了?」雨洋平静地问。
「我知道是杨万里的诗,只是这个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结果去问我姨丈……」她说。
「又去问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烦吗?没告诉过妳这是禁书吗?」他紧张说。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开讲的政治犯,我姨丈说他坐牢很久了……」她说。
「妳姨丈一定也反问妳,从哪里知道这名字的?」他打断她。
「我当然没说是你啦!随便编个理由喽。」她说。
雨洋无奈苦笑。若已发现干扰她思想的祸首是他,邱院长绝不会让他们同车探监的,秘密何时会揭穿呢?
有人敲晴铃的门,她迅速钻入房间,拉上窗帘去应门。
雨洋站在黑暗中,听见来人说:「妳饭吃一半就回来,人舒服了吗?」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铃说。
「启棠很担心,人在外面,想见妳,出来一下吧!」来人说。
接着是关门声,留下比想象中更静的静,足以感受血液流过的回音。
汪启棠,雨洋见过,偶尔会和晴铃在巷子散步,外表很体面的一个男人,但内心如何呢?他以前没有好奇过,此刻却很想去了解,包括这窗帘后晴铃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渐行渐远的脚步,还有她远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铃为了能和他在一天结束前讲几句话,不惜撒下谎言。
看样子,他们两个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们还来得及爬出来?
又多深之后,将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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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曲曲地穿桥过镇,这藏在台湾北部层叠丘陵的荒凉地方,有如此笔直宽阔的柏油路也是诡异。于是飞鸟不来,稻穗不长,林木没有枝叶,远山没有栖云,光裸裸的,眼中所见唯小岗上重兵驻守的高墙碉堡。
碉堡内的人也可以望尽方圆百里,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晴铃再次回头,柏油路外站着雨洋。他不在会客名单内,无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条花被绑裹在秀平背上熟睡着。晴铃手上大包小包带给赵良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气喘药,还是托百货行老板娘方杏霞由日本带回来的。
秀平气色不太好,旅途上几乎不说话;晴铃仍有与雨洋同车的快乐,一点都没有疲累感。
今天允许探监的不只她们,前后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毕竟不是凑热闹的赶庙会,四野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冬天在这里特别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