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天你也来弄个蕃薯汤圆和抽丝粉请我吃吧!」她说。
「我从来没做过。」他说。
「喔!」还绘形绘味地讲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桥头,他要往左送云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会的尾声。
分手才不到几步,她又想讨个「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范先生,别忘了你答应给弘睿和旭萱的风筝哦!」
他没有响应,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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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块圆着,依然清辉不减照得四处如洒上一层银粉。
晴铃没开灯像贼一样在屋里走动--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帘的缝隙欣赏后院的夜色--哎哟,痛!踩到她没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谎,是看范雨洋啦!自从知道他住鬼屋起,她就「迷」上后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窥的游戏,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仅止于此,属于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乐趣。
然后,好不容易雨洋答应两个孩子今晚教做风筝,也好不容易说服两个孩子保守秘密让她也去男生榕树区。虽然心里想的那间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几步之遥,但置于现实中,却是一条迂回复杂、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为什么妳也要去?」弘睿用怀疑眼光瞪着晴铃。
「这还要问吗?」她早备好答案。「我住那么近,也想弄清楚有没有鬼呀!」
后来她以买一套《诸葛四郎》漫画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没有吵要东西,因为她还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该随便到「女宾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间。
的确是违反淑女规矩,但雨洋实在太难接近了。
虽然吃过一次水饺,但从此再无进展。他们相遇的机率极小,她可没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师家跑,夜里也只能看着他点亮的灯如在峡谷另一边的山头。
她很想再和他乡聊聊,听类似蕃薯汤圆和抽丝粉的奇异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种迷离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会腻的……
哦,他的灯亮了,是时间了!
再一次确定锁好门,拉开后窗帘布,趴在窗台等待。
灌木丛后面影影绰绰的,旭萱的小圆脸出现在月光下。
晴铃早换上轻便的衬衫长裤,很快打开事先松动的窗框,先侧坐,再双脚移出,滑落时感觉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点声音,但当看到弘睿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时,她倒抽一口气,心脏差点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说好和孩子会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门吗?计画怎么改变了?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尴尬过!最拙丑的姿势、最狼狈的状况、最暧昧的心态,全被他撞见,她恨不得有个地缝可钻,太丢脸了!
「表姊说要来,她怕我们被鬼抓去,要保护我们。」弘睿开口。
好个弘睿!平常真没有白疼他,以后要多少漫画一定买!晴铃镇静地说:
「听说这儿闹鬼,他们偏偏要晚上来,我怕萱萱作恶梦,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脸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凿,而他的眼睛里竟有……笑意?
这……应该是夜色漾出的错觉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里住的是谁。」他指指晴铃跳出的窗户。
「那是女生宿舍区,我刚好在这一间,已经住两年多了。」她特别解释。
因此,从头到尾只有她,雨洋还以为那扇窗后住着什么特务人员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奇怪地,真相大白后他并不烦厌,反而觉得有趣。
她总有某种魔力,他不会主动靠近,但她要飞奔过来,他也不反对;因为那与日俱增的虚无感和饥饿感,有时还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脸和温暖的气质,才稍稍减轻。
他不再说话,领他们到那间传闻吊死过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铃背后,弘睿则瞪大眼张望,身体紧捱着雨洋。
这房间的格局大小和晴铃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觉时纸门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过晴铃拥有雅致的被褥家具,墙上挂着画,各处琳琅满目放着小盒饰品丝巾花朵衣裳镜子,香气暗浮,标准的小姐闺房。
雨洋呢,简直是家徒四壁的伧陋。斑驳无饰的墙和粗糙的桌椅不说,连棉被蚊帐都灰灰的,没几样可入目的东西,加上尘霉久积的气味,怎能不住得郁闷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过那个……鬼吗?」弘睿问。
「根本没有鬼,我什么都没看到。」雨洋说。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这种回答。「我们家洗衣服的阿桑说,日本时代有个日本人在这里吊死。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人挤一堆,她只能蹲下来看,看到两只脚和长长的舌头,好可怕呀!从此以后,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来走去的声音,叩、叩、叩、叩……」
「弘睿,别吓到萱萱了!」晴铃喝声阻止。
「世界上没有鬼的。」雨洋说:「若有的话,我活到现在,睡过坟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过,再可怕的地方都去过了,怎么没见到半个呢?」
弘睿嘴也张大了,重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雨洋说:
「你真的睡过……坟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当过小兵--战争,你懂吗?炮弹齐飞、漫天烽火下,常常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当时也只有你这个年纪吧,个头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枪假剑,我玩真刀真枪……」雨洋觉得自己谈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题:「总之,人死了就没有了,不会变成鬼,也没有鬼。」
嘿!这么恐怖刺激的东西两三下就消失,也太没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说: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节不是有鬼门关开吗?晚上还有飘来飘去的黑影子,会吸人血的、会抓走小孩的、会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还被鬼压住,去看收惊婆……对不对,萱萱?」
旭萱点点头,不敢出声。
晴铃看弘睿愈扯愈离谱,想打断这个话题时,雨洋扬起嘴角,以像是笑的无畏神情说:「好吧!下次你们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们统统来找我就是了,我还真想见它们呢!」
这样的似笑非笑,改变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多了一份人性,没料到他对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云朋不也很喜欢他吗?
更奇妙地,当他拍胸担保要鬼都去找他时,原本阴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来,墙梁窗木不再魅诡地令人背脊发凉,灯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远的老旧味道。
「好啦!你们的正事是做风筝,别再浪费时间了。」晴铃微笑说。
雨洋还真有准备,从桌底拿出一个箱子,里面有线。纸、细竹枝、剪刀、浆糊、蜡笔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细腻的心。
孩子马上忘记鬼的种种,兴奋地围着箱子看。
「东西买不齐全,纸质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强可用,我们就做最简单的蝴蝶,待会你们自己涂颜色。」雨洋动手最难的架子。
「又要你破费,多少钱,我们付给你。」晴铃怕他额外负担,快说。
「若要你们付钱,我就不会做了。」他简单说。
「我可以做会叫的风筝吗?」旭萱问。
「我们没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会安静飞。」雨洋心血来潮又说:「严格讲起来,没有声音的叫纸鸢,有声音的才叫风筝,不过大家都不分了。传说第一个成功的风筝是两千多年前鲁班做的,他的喜鹊在天上飞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惊叹说:「飞那么久不会坏呀?」
「最早的风筝不是玩的,而是传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说。
正帮孩子裁纸的晴铃忍不住说:「你还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缠线,没有回答。心里想,少小离家独自在外流浪生活,谁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一点呢?她这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一定很难想象吧!
晴铃剪好纸样,两个孩子拿到桌上去画。雨洋弯折竹子,脸部是专注的线条,手臂肌肉纠结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经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时此地,在这晕暧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温馨的教子图。他将来会是个好父亲吧?
哎!怎么想到那儿去了!为了掩饰自己脸红的心思,她开始走动。屋内已没有椅子,她干脆坐在榻榻米边上,离他睡觉的被铺不远,挪过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严格的晴铃大方坐下来之外,还东张西望,彷佛在测试可侵犯他隐私到什么程度……若先前有疑虑,也因为爬窗被他发现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坏的已经看过,就不必再忍那一点矜持和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