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也干脆利落。
花拓差点没当场口吐白沫。
除了长他两个辈分的疯狂姑婆之外,这是他头一次对另一个人感到如此力不从心……对方还是个看起来像国中生的女孩。
而她根本不必费什么唇舌就办到了。
他埋头猛灌咖啡,彷佛如此可以冲掉一肚子的窝囊。
「我待在这里看书。」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决定解除他的困境。
「看书?」虽然讶于她主动开口,但更困惑于她所说的话。「大老远从瑞士回台湾,妳要在屋里看书?妳不是回来玩的吗?」
「爷爷希望我来。」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所以妳就来了?」花拓愈听愈迷糊。
「住在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她缓缓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显然认为礼貌性的餐桌交谈已经足够,抛下一句话便走向楼梯。
花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正拾级而上的娇小身影,别无分号的浪子脸显得怔忡。
她有份异于其它人的纯真气质,直来直往、毫无心机,就像个孩子似的。然而,与这股气质并存的,却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淡漠,就是这种淡漠,令人不安……
令他不安。
住在哪里,对她来说都一样……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啊?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干净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按着琴键,花拓显得心不在焉。
八岁时,姑婆不知中了什么邪,异想天开地决定要把他培养成钢琴王子,于是一边摆着糖果哄骗,一边供着家法恐吓,逼得他不得不乖乖地跟请来的老师学艺。这一学就学了十多年,钢琴王子没当成,却也拿到了国际检定考试的五级资格,并且真让他弹出了对音乐的喜爱。
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很难把精神集中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
他的本性很居家,平时在工作之余,除了打打球、跑跑步之外,其它的消遣则不外乎在家中弹点钢琴、阅读,祥和的宁静对他来说向来是种享受。
然而,当房子里多了一位明明存在、却又与他相对无言的访客时,这种宁静就成了折磨。
「总不能就这样把她去在家里……」无助的眼瞥向天花板,像是想藉此透视隐身在楼上房间的怪客在做些什么。
一方面,陪着那女孩在家一起发霉,似乎有违待客之道;另一方面,她那除了书本之外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令他感到困扰。
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我觉得她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汪!」
「你也有同感吗?」
「汪!汪!」
「就知道你不笨……」果然还是灵犬一只,好贴心,好令人欣慰,不枉他每天辛勤地喂些好料给牠吃。
感动够了,花拓想起了一件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他抽出乐谱中夹着的一张白纸,纸上略显凌乱的豆芽菜占了半页,看得出几经涂改的迹象。
这是他最新发展出的才艺──作曲自娱。
死者脸上的神情令人大惑不解,嘴角那抹恬淡而明显的微笑犹如窥见天堂般幸福而满足。
「犹如窥见天堂般幸福而满足……」黎宇净无声地重复小说章节里的最后一句话,鹅蛋脸上写满了投入。
Mi──Do──Re──
清脆的琴声窜入耳膜。
黎宇净只顿了下手指便翻了书页,充耳不闻地开始阅读下一章。
Fa──Re──So──Fa──
清亮的音符再度敲击着她的专注,固执得令人懊恼。
没听见……她什么都没听见。明眸很努力地集中在下一行文字。
Mi──Do──Re──La──
魔音依旧穿脑。
琴声停停顿顿,弹奏者似乎正搜索着下一个音符,不熟悉的曲调听来有些生涩,但不难听。
「他好吵……」察觉到自己正对着同一行文字发呆,粉唇轻轻一抿。
楼下的男人,就连不说话时也要干扰她的安宁。
她终于放下书本,走向楼梯口,赤裸的脚丫子在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上不发一丝声响,静悄悄的动作只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
原先的些许不悦,在见着「噪音」的始作俑者时,缓缓褪去。
她在楼梯顶端坐下。
什么样的人,才叫好看?
老实说,她不清楚,也从未细想过。
她经常观察人的面貌,然而对她来说,不同的脸孔只是为了方便区分不同的个体,至于是美是丑,她从不在乎。
但,此时此刻,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一手按着琴键,一手持笔在纸张上涂抹,一绺微鬈的黑发硬是不听话地落在额前,总是似笑非笑的脸颊上酒窝若隐若现,散发着淡淡的落拓味道,眉宇间则是种她从没见过的专注。
这一刻,她难以移开视线……
第三章
「宇净。」花拓礼貌地轻敲两下半开的门。经过另一次相对无语、大眼瞪小眼的早餐,他决定今日要带她出门走走。
就算只是闲晃、压马路也行。
等了半天,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走进了客房。
「隐形得真彻底……」他扫了眼空无一人的房间,正打算到别处寻人时,目光却被梳妆台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小小的桌面上没有任何女孩子用的瓶瓶罐罐,只有成堆的书本。
难怪她的行李箱重得跟什么似的。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
只是好奇,绝对、绝对不是想探人隐私。
「维若妮卡决定要死……」他逐字翻译出这本英文小说的书名。虽然没看过这位巴西作家的作品,但听过他的大名。
「『鲜血中的永恒』、『死亡的诱惑』、『甜美的自我了结』……」这几个作家他则连听都没听过,不过书名可真令人毛骨悚然。
剩下的几本是法文小说,他看不懂书名,但从阴森森的封面看来,八成也不是什么颂扬世界光明灿烂的作品。
突然,一股不安从脚底升起。她读的都是这种书吗?
放下书本,他急急再度寻人。
她在阳台上。
「原来妳在这里……」花拓面露微笑,心底偷偷松了口气。
黎宇净没回头,只是在艳阳下眺望着远方。简单的白色无袖上衣和卡其短裤使她的背影看来格外荏弱,也格外惹人怜惜,不过那双腿倒挺白嫩、漂亮的……
花拓惊恐地甩甩头,用力甩去心中突然萌生的淫邪念头。
想到哪里去了?!无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像个小妹妹,他可没有恋童癖!
他清了清嗓子。「在看什么?」
「那些大楼。」她据实回答,晶莹的目光仍停留在远处的高楼大厦。
花拓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忽然灵机一动。
对啊!猪脑袋!他怎么没想到101大楼?
她这么久没回台湾,一定没逛过这栋号称世界最高的大楼。
「一个人要是从十三楼的高度掉下来,坠地前会是什么感觉?」透着些微稚气的嗓音又响起。
黎宇净随即一怔,对自己的话感到讶异。她并不习惯说出脑中的想法,但此时表达心思却显得再自然也不过。
她似乎被身后的男人传染到多话的毛病了。
「啊?」花拓一时又跟丢了她的思路,只傻傻地说:「那个人八成也没机会说出他的感──」他赫然住嘴,眼睛瞪得老大,颈背上的寒毛登时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谈话内容!
看着那颗小小的黑色头颅像是正认真思考般地歪向一边,先前瞧见的那些书名在剎那间重回他的脑海。
她、她、她……该不会有「那种」倾向吧?
彷佛察觉出异样,黎宇净转过身子面对他,如画的柳眉困惑地拧了拧。
「你的脸好白。」
「是……是吗?」他胡乱地抹去额上的冷汗。「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好吧!101大楼就此出局。
他发誓他不是个神经质的人,可是这个女孩的逻辑非常人能理解,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幸好、幸好他家只有两层楼高。
「天气这么好,我们出门走走吧!」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算使强,他也得把她拖离那些书本!
「你刚刚才说太热了。」
「现在不会了。」不给她反对的机会,他接着信口开河。「而且我请了人今天来家里大扫除,妳也无法在房子里看书。」
「我可以在院子里看。」
「还有工人要来整理院子……前院后院都有。」
「『船长』也得出门吗?」
花拓愣了几秒。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多话?
「那个……牠留在家里监督工人……对!监督工人。」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花拓很聪明地转身回到屋里。
那种孩子似的坦然目光,很容易让人心虚。
就这样,黎宇净懵懵懂懂地跟着花拓来到市里的一处闹区。大街上的人群熙来攘往,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则缓缓地走着。
「宇净,日内瓦有像台北市这样的人潮吗?」
她自习惯性的冥思中回过神来,侧着头想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