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渐稳,她巧颚扬起,注视着那相命先生、坐在摊边的一位书生相公和一名老妇。
相命先生约莫五十余岁,他摸摸唇上的八字胡,又捻了捻下颚的山羊须,半瞇着眼,若有所思地瞅着白纸上一个墨色未干的字。
见相命先生眉头深锁,兀自沉吟,一旁的书生相公头一甩,对着老妇道:「娘亲,这根本是儿戏,今日且不管这位张半仙说了什么,反正我已和茆儿私订终身,非卿不取了。」
老妇神态激动,似乎已为这事恼了许久,「儿戏?!你也晓得啥是儿戏吗?你谁不喜爱,偏要那个女人,咱们木家家声全让你给毁了!」
「娘,我和茆儿是真心相爱,她是好女人,她会孝顺您的。」
老妇冷哼了声,尚未回话,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让开,一名素衫姑娘终于挤到前头,她气息轻喘,唇瓣几无血色,一对丽眸却黑幽幽的。
「茆儿?妳怎么来了?」书生相公倏地立起,欲要迎将过来,却被他娘亲紧抓住衣袖不放。
「你给我坐下!」老妇狠狠一瞪,又迅速将目光调向那名素衫姑娘。
素衫姑娘身子明显一颤,仍朝那老妇福了福身,怯怯地唤了声:「娘……」
老妇骂道:「别叫得那么好听,反正这丑事已闹得咱们武汉人尽皆知,索性就闹得再凶一些。妳来得正好,别说我不给妳路走,咱们今儿个就请这位张半仙卜卦测字,瞧妳和咱们木家有缘无缘。」
「娘啊!」书生相公急得不得了,娘亲发怒,自个儿心上人又在人前受委屈,他夹在中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年宗腾双目轻垂,觑着立在他胸前的姑娘,她神情专注,雪容淡泛红晕,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位张半仙拿在手里的白纸黑字。
感觉她肩颈的肌理已柔软松弛,他淡淡牵唇,不发一语地任由她贴靠,亦将目光重新放回那相命摊位。
「木家大娘别急也别恼,大家安静些,听咱儿说几句。」张半仙终于启唇,众人注意力一下子被引了过去,他假咳了咳清清喉咙,把手里白纸端放下来,双手探进两边宽袖里,眼皮依然半瞇着,道:「这个『茆』字,是木公子方才写下的,用来测这段姻缘的吉凶祸福……」
张半仙尚未道完,木家公子已急急道:「我不想测字,不管好坏,我就娶茆儿一个。」若非娘亲以死强逼,他绝不会来这儿,更不会写什么鬼字。
木家大娘老脸铁青,名唤茆儿的素衫姑娘则目眶泛红,正含情脉脉地与那木家公子相凝。
张半仙低唔一声,又道:「天命不可违,木公子不愿测字,也已写下,一切祸福便全系于此字,咱有几句忠告要说与你知。」
「您说!张半仙,您快说!」木家大娘语气高扬,瞧着张半仙似睡非睡的脸。
张半仙慢吞吞道:「要问婚姻,木公子这个『茆』字下笔草率,形斜尾破,瞧来,这段姻缘重在私心,非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必是难成。若是将字拆开来看,一个『艹』字头再加底下一个『卯』,唉唉唉,全是『残花败柳』之相,这姑娘是个妓女没错吧?木公子一表人才,为何偏对她留恋难舍?」
周遭瞧热闹的百姓们不禁哗然,好几双眼睛全瞅向那位茆儿姑娘,她出身确实不好,是武汉「醉香阁」的头牌姑娘。
张半仙如老僧入定般动也未动,直待众人喧嚣稍歇,又慢条斯理地道:「公子姓木,『卯』无『木』不成『柳』,『柳』音与『留』字相近,古人常道『折柳相赠』,意思便是希望能留住对方,所以木公子若执意与这姑娘成亲,定难长久将她留在身边。」
「您意思是说……她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吗?!」木家大娘瞪大双眼,「就算我儿替她赎身从良,她也是本性难改,迟早要做出对不起咱们木家的事来?」
张半仙迂回地道:「木公子这『茆』字舍『木』从『艹』,『艹』为『花』之首、『草』之头,自有『捻花惹草』之意。」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喧腾。
木家公子猛地立起身躯,衣袖忿甩,坚定地走向小脸惨白的心上人,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掉头欲走。
「鑫儿!」木家大娘亦忙站起,扬声唤住他,颤着唇,指着他身边的素衫姑娘,红着眼眶喊着:「你还执迷不悟?为了这女人,你连娘都不要了吗?呜呜呜……你爹死得早,娘含辛茹苦拉拔你长大,现下,你翅膀硬了,可以为着一个外人把娘踢得远远的,呜呜呜……咱一个寡妇人家将来还能靠谁呀?天爷呀!咱命苦呀--」
「娘,您别这样,我求求您了……」木家公子进退维谷,仍不愿放开心上人的手。
见状,木家大娘更是呼天抢地,干脆伏在地上大哭特哭,惹得周遭百姓也为之心酸,纷纷劝阻--
「木公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可老娘亲就这么一个,你怎能伤木大娘的心呀?」
「是呀、是呀,何况张半仙也说了,这位茆儿姑娘嗯……毕竟是烟花女子,你真娶她过门,往后少不了烦恼的,何必要自讨苦吃?」
「你真要娶媳妇儿,咱与东街『一线牵』的王媒婆相识,她信誉佳、眼光奇好,兼之古道热肠,定能寻到合你心意的姑娘,你就听木大娘一回,别这么固执。」
「你们……」木家公子怒视那些过度热心的百姓,气恼归气恼,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在此时,他握住姑娘的手却被使劲儿挣开了,心头一惊,他倏地调过脸来,「茆儿!」
那姑娘退开一大步,站得挺直,却惨惨笑着:「木郎,他们说得对,娘亲只有一个,你……你你别教你娘伤心,我、我是残花败柳,早巳习惯送往迎来,即便现下跟了你,你也留不住我,有一天,我、我会红杏出墙,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张半仙测字奇准,既知将来,就该趋吉避凶,你好心一些,就放过咱们彼此吧!」说罢,她旋身要走。
「茆儿!」
听见情郎伤心欲绝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原以为围观的众人会主动让出一条小道任她离去,可有人却不动如山地挡在她面前。
她困惑地扬起泪睫,是一位气质清雅的鹅蛋脸姑娘,姑娘对她微微一笑,递来一条白巾,柔嗓略哑地道:「妳别伤心,他们都说错的。」
茆儿怔怔然,颊边的泪犹如珍珠,发现鹅蛋脸姑娘身后真有一座山,那男子魁梧高大得不象话,也咧开嘴冲着她笑。
然后,当在场所有的目光移转过来,年宗腾有些惊奇地意识到,立在他胸前的姑娘洁颚轻扬,雪容罩上一层柔和的自信风采,沉静目瞳尤其迷人,以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姿态,似要颠倒众生。
辛守余用白巾轻拭茆儿的泪颊,淡淡静语:「相信我,妳不会红杏出墙,更不会捻花惹草,木家公子若能娶妳进门,是木家的福气。」
第六章
好家伙!
上门踢馆、拆招牌啦!
张半仙半瞇的眼皮陡地瞠开,见拦住那青楼女子、出声反驳的是名柔弱姑娘,一声轻哼正要打鼻孔里喷出,可眼一瞄,瞥见她身后挺拔的黑汉子,眉头不禁蹙起。
他日日在这街头巷口摆摊,怎可能不识得年家武汉行会里的大主爷?更何况年宗腾身型高大壮硕,较寻常男子突出,只要见过一眼,便不易忘怀。
他硬生生将哼声顿住,双手仍插在袖里,短短光景已恢复彷佛能洞烛先机的沉静,眼皮再次半垂。
辛守余干脆将白巾塞进茆儿手里,拉着她踱近摊子,众目睽睽下,对着张半仙启唇轻语:「可否借字一看?」
「姑娘请便。」张半仙以下巴努了努。
取来那张纸,她脸容略偏地瞧着上头的墨字,颖眸轻烁,菱唇漾开浅弧,「我说先生测得不对。这『茆』字由这位木家公子写下,正是大吉之兆。」
周遭响起预期中的哗然,连伏在地上边嚎啕、边打滚儿的木家大娘也暂停哭势,不知这如程咬金半途杀出的姑娘耍啥儿把戏。
「哦?」张半仙半瞇的眼皮微乎其微地颤动,嘴角抽搐,仍道:「姑娘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辛守余由笔架上取了一枝毛笔,沾着墨,就着那个「茆」字,边圈画着边讲解起来:「先生说此字上『艹』下『卯』,原也没错。花不成花,柳不成柳,是『残花败柳』之相,也确实如此。但诸位瞧瞧,这『茆』字却也是『萍』字头、『节』字尾……」
她手中笔故意将「茆」字的「ㄗ」大大圈起。
「末笔与『节』相同,从『节』而终,这意指着茆儿姑娘与木家公子原非青梅竹马,是『萍水相逢』,但她自识得木公子后,便『自此守节』,虽出身青楼,嫁作人妇,定能从一而终,谨守贞节。倘若错过这个媳妇儿,可是你木家天大的损失,木公子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