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妳有机会的,一定会有。」
亮君握住她的手,泪水跟着滚下。越接近生产,她们越不敢谈论这个话题,每谈起,便是禁不住的伤心。
「我但愿有,可如果……如果我真的不在,亮君,妳必须一个人当妈妈、当爸爸,我知道很辛苦,可是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请妳好好扶养贝贝长大,要真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给妳。」
「傻瓜,下辈子我又不当牧童,妳做什么牛马?」搂住深深,两个人哭成一团。
「亮君,我好不甘愿,不甘愿就这样死了,可是……不甘愿又能怎样?」
「不会不会,妳好久没发病,从贝贝五个月后,妳再没住院、再没吃药,我们说过,为母则强的,对不对?」
不对!她的心脏常觉无力,她昏倒的次数一次比一次更密集,只是她不想浪费,想把钱省下来给孩子买奶粉。
「亮君,如果日子过不下去,把木瓜园和房子卖了,再不行的话,他每个月给我的五千块欧元,拿出来用吧!」
「不行,那是妳的骄傲和自尊,说什么都不能动那笔钱。」亮君摇头。
「孩子和骄傲自尊相比,我选择孩子。」
「不会的,一定有更好的选择,比方选择妳健康、孩子活泼,选择我们两个不需要丈夫的女人一起努力,为孩子打下一片事业江山。」
亮君一点都不去设想最坏状况,但是……深深不能不多替她和孩子着想。
「如果贝贝是不健康的……我不想她和我受相同的苦,放弃抢救吧!把她葬在我身旁,我亲自照顾她。」
「不准说不吉利的话!我们约定好,欢欢喜喜迎接新生命,妳会安然度过,贝贝会健康正常。」圈住深深,她拒绝听这种话。
「我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再见他一面,听听他的声音,就是听他骂我也好。」
「笨蛋!奎尔·李伊不值得妳爱他。」
「工藤靳衣也不值得爱,妳仍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不是?」
「是啊!我们是两个大笨蛋。」
「亮君,我想他,要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通常死刑犯可以要求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见他,一面,只要一面……」
她也想啊!也想再为靳衣煮一次汤圆,也想再享受一次「员工福利」……
深深哭了,亮君也哭了,两个女人的泪水汇流到孩子的颊边,生命的形成需要女人付出多少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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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深深在病床边照顾未出院的亮君,突然阵痛催逼,她摇醒亮君,说她不行。
话方出口,深深痛晕过去,亮君顾不得自己也是病人,扯下点滴,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她捧着下腹到护理站喊救命。
躺在病床上面,深深有短暂清醒。
一群穿白衣的护理人员在她身边奔跑,天花板一盏盏灯迅速掠过,她看见刚生产完的亮君牵着她手,不放。
她发不出声音,但她晓得亮君能读唇语,她打开嘴巴,重复说:「替我照顾贝贝,当她的好妈妈……」
「我会!我一定会!」亮君大声回答。
她有好多不放心,可是死神的脚步越行越近,再不放心,终是得舍弃。「替我爱她、替我宠她,告诉她,我好爱好爱她。」
「我知道、我知道。」亮君泪流成河。
「我抱歉,无力当个好妈妈,我求妳……」
「别求我,那是我的责任与义务,我会疼她,比疼宝宝更甚;我会爱她,比爱宝宝更多,我保证!」
深深微笑,眼神变得涣散。「亮君,谢谢,奎尔,我要走了,再见……天上人间,我祝福……」
手术室到了,厚重的两扇门隔绝她们的视线,亮君背靠着门,颓然滑下,抱住膝盖,她失声痛哭。
「我会照顾贝贝,我会用生命爱她,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半个小时后,护士小姐送出来-个健康的贝贝,她哭声宏亮,混血儿的脸蛋,再没人比她更漂亮。
亮君认为上帝听到她的声音,认为上帝愿意再赐给她另一个奇迹,于是她跪在椅子旁祷告,祷告深深能走过这个关卡。
然而这次,她足足等了五个钟头,等到天渐明,太阳升起,等到跪在地上的双脚瘫软无力。
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她勉力扶着墙站起来。
「于深深的家属?」
「我是。」
她走到医生面前,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医生扶起她。「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你的意思是说……深深死了?」
「她陷入重度昏迷,我们为她接上维生系统,不确定她能撑到什么时候,她的情况只有换心手术能挽救,但时间紧迫,我想……妳要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亮君茫然。
「作最坏打算。」
哦……绕了一圈,医生只是用最委婉的口气,宣布深深的死刑。听懂了,裸足踩在冰凉地板,她的心比地板更冷。
突然,亮君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奔到病房,从口袋里翻出全部纸钞,她到护理站换得一堆零钱,站到公共电话旁,寻着记忆里的电话号码,一个字一个字按下数字键。
那是深深时时背诵的号码,客厅桌上、书桌上、墙上处处贴着这组号码,常常,她看见深深凌空对着电话键盘拨下这组号码,然后用甜甜的声音和渍了蜜的笑脸,对着空话筒说话,这样的游戏可以让她快乐上一整天。
电话拨通,屏幕上的钱数减少,亮君根本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不管接电话的是男或女,她劈里啪啦,一古脑儿说话。
「奎尔·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烂的男人,你不爱深深,为什么让她怀孕?你不知道她有重度的心脏病吗?你不知道生产会要她的命吗?你不知道这十个月,她一面期盼孩子健康成长,一面倒数自己的死期吗?她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分钟,她每天都心惊胆颤,害怕熬不过十个月、熬不到孩子正常出生。」
国际电话吃钱吃得很凶,亮君一面说,一边抖着手指,把钱币一个个往里面塞。
「你很恶劣!你怎可以在她求助无门时把她赶回台湾?你怎能骂她自私自利,最自私的男人是你自己啊!她求你在她临死前见他一面,你却一口回绝,你怎可以在这么恨她的情况下,让她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深深只是弱女子,她无能主张母亲和叔叔的爱情,你把帐算在她头上不公平!就算你要恨她,为什么不恨得更彻底一点?在她牵你的手时,用力推开她呀!在她投入你怀抱的时候,别过头去啊!结果你什么都不做,让她以为爱情有希望,让她误以为爱情值得幻想,你好残忍!」
亮君忍不住哭了,为深深的痴心,也为自己的「蠢情」,
「知不知道,深深每天写信放到信箱给自己,假装那是你的来信,她读一次,笑一回,跳着告诉孩子,爸爸好爱她们;知不知道,她天天假装打电话给你,说着说着,表情陶醉。我告诉她,幻想是最坏的安非他命,吃多了对自己有害无益,她回答我,如果安非他命能给癌症末期病患带来安慰,她觉得医生应该大量给予。」
亮君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反应,她就是要说,一直说,拚命说。
「昨天,她告诉我,如果钱不够,你每个月给的钱拿出来用了吧!那是她的骄傲呀!她再苦再穷都不愿意碰的东西,居然要我拿出来用!因为她走投无路了,医生说她执意生下孩子,就等于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她选择留下你的孩子,选择结束自己。她说死刑犯能拥有一个愿望,她的愿望是再见你一面,她进手术室时,喊着你的名字,说天上人间,她祝福……你怎值得她这样待你啊!你怎值得!」
亮君泣不成声,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她,她不在乎别人眼光。
「她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她不会醒了,医生要我作最坏的打算,打算?怎么打算?要如何打算?我统统不会啊!我只会笑着看她醒来,只会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为孩子奋斗。我哪里懂得如何送她走入死亡?只要她快快乐活着,就是她要幻想、要假装写信给你,我统统不管她了,只要她快乐,我保证不再管……」最后一块钱掉进去,电话断线。
亮君掩面大哭。断了,断了,什么都断了,深深的生命、她们的爱情,全断得一乾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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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发高烧的产妇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产妇,这样的两个女人居然以为自己有本事独立?
奎尔气疯了,凭什么她们有权利这样对待自己?凭什么她们认为没有男人会担心?
他应该心慌意乱的,奇怪的是,一见到深深,这些日子的焦慌忧惧反而不见踪影,空虚的心一旦被填平,他反而变得笃定,他又是充满信心的奎尔·李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