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里,她想象他拿着莎士比亚坐在窗前阅读,风带过,熏衣草香飘进他的镂花窗棂;夜里,她在有他的梦里安寝,梦中,他对她笑,对她说:「我愿意深深、深深爱妳。」
是的,她崇拜他、敬爱他,他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偶像,今天,偶像站在眼前,她居然……高兴得想晕倒!
摀住嘴,狂跳的心脏在胸腔中鼓噪,她把妈妈的叮咛抛到云外九霄,制伏不了脱缰情绪,她高兴得想要舞蹈。
「瑞奇·李伊住在这里?」他用中文说话。
一下飞机,奎尔赶往目的地,敲了半天的门,热心的邻居告诉他,昨夜父亲被送进医院。
「是,你要进来看叔叔吗?请你小声点,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深深领他往房里走,脚步抛却疲劳,换上轻快。
她叫父亲「叔叔」?她是信上提的「深深」?侧眼望他,奎尔蹙眉。
她的确美丽,不管是五官长相或气质,如果用水比喻女性,她是一道涓涓细流,清新干净得舒人心。
然,不管她外貌再姣好,他对她只有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
站到叔叔床边,深深望他。别过头,奎尔避开她的眼神,几个大步,他站到父亲面前。
床上男人苍白瘦削,不再是他印象中的英挺焕发,他是自己喊了十二年的父亲?他不确定。
奎尔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整个病房陷入沉默中。
深深看着他,仔细清楚。他和杂志中描述的一模一样,不爱说话、表情严峻。杂志里提到,他是个侍母至孝的男子,那么他对叔叔也一样吧!
「他的手?」终于,他问。
「要在这里说吗?我怕吵醒叔叔,他睡得不安稳。」深深说。
奎尔没回答她的问题,不过用动作作出决定。大步,他朝来的方向前进;深深看叔叔一眼,替叔叔拉拉被子后,忙追随奎尔离去。
奎尔的脚步很大,不能激烈运动的深深,追得辛苦,跑几步便停下来喘息,没多久,两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抬眉,深深发现自己追丢了人,踮起脚尖,举目四望,看不见他,她莫名心慌。
前面没有,后面没有,左边呢?还是右边?
医院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她到处搜寻,搜寻不着他的身影。
同时间,奎尔也发现深深跟丢。
蠢女人!
奎尔不耐烦,在原处等了三分钟后,板起一张脸,回头找人。
当他站到深深身边时,她仍背着他左顾右盼,急出满身大汗。
站在她身后,奎尔冷冷问:「妳在做什么?」
猛地,深深回头,乍见他,满心感动,泪忍不住飙下。
她知道很蠢,但没办法,她想哭啊!
他该生气的,他到台湾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父亲,带他回去,不管他是死是活。没想到,他此刻居然站在这里,对着这个呆女人空耗时间。
可是,她的泪影响了他,不知名的东西撞上他胸口。
「对不起,刚刚我找不到你。」她哽咽说。
她是小孩子吗?找不到人,用哭解决?奎尔逼自己看轻她。
不回答,他转身继续走,不过这回……他放慢脚步。
即便他放慢脚步,深深仍然跟得辛苦,手扶住起伏胸口,她连连喘气。
她知道错不在他,在于自己太累,要求他妥协自己是不对的,于是,深深提起精神,强迫自己跟上他。
前后相差一百公尺,他进入咖啡厅之后五分钟,她才缓步跟来。
他要了一杯咖啡,深深想和他喝相同的饮品,但不行,咖啡会让她心悸,于是她向服务生要了一杯莱姆汁,虽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不讲话,等她主动回答刚才的问题。深深明白他的意思,在侍者送来莱姆汁之后,开始说话——
「母亲去世后,叔叔情绪一直不稳定,他哭哭笑笑,我以为他没办法从母亲去世的悲恸中恢复,于是,我花很多时间和他谈,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来家中相陪,但情况越来越严重,死亡的念头常常盘踞在叔叔心中。」
吞了口口水,深深续道:「几乎是半强迫,叔叔才肯看医生,医生诊断出叔叔罹患忧郁症,忧郁症是一种情绪感冒,要慢慢治,急不得的。
这几个月里,叔叔的生理时钟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清醒,一说起话来,停止不了,他最常说的话题是妈妈和你,他说,你们是他活下去的重心。
我找来有关你的资料,和他讨论你,尽量避开和我母亲有关连的话题,毕竟……死亡不是愉快的话题,况且,每次谈到我母亲,总会让叔叔失控。」
深深停下声音,想听听他是否有疑问,但奎尔不说话,她只好继续找话说,化解尴尬。
「叔叔自杀过几次,第一次,他把医生开的整个月份药剂吞进肚子里,我吓坏了,开始控制他的药品,但他总有本事把我藏的药翻出来,之后,他的药我随身携带,不让他再有机会乱吞药。
第二次,他半夜站到阳台上要跳楼自杀,后来出动了消防队和救护车,幸而将他劝了下来,从那时起,我便搬到他房间,睡在他床边。
昨天,他趁我洗澡的时候,用刮胡刀切下自己的动脉……我很抱歉,我不是个称职的看护。」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问。
「只要他情绪稳定,随时可以出院。」她答。
「好,帮他办出院,我要带他回法国。」
意思是,他们要走了?
母亲去世后,丧事让深深忙得无力思考寂寞,接下来,叔叔的病,使她没时间谈忧愁、没空记起自己心脏的娇弱,他的话,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人,一个人独自生活……
「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谈谈?」深深小声问。
他不答。
「如果叔叔愿意和你回法国,那么我呢?」
这个问题问得天真了!他冷笑,不放弃机会打击她——
「妳是我该负责的部分?」
「对不起,我只是以为叔叔希望……」
「他已经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接下来的十五年,他必须按照我的希望过日子。」
换句话说,她不在他的安排里。
点头,深深懂。
喝口莱姆汁,酸得让她皱眉,她是不耐酸的,一颗梅子都能让她胃酸泛滥。酸从舌边顺着食道滑下,渍上心间,心跳速度或快或慢,她微微气喘。
认真想,他没错,叔叔回法国才是最好的打算,叔叔的根在那里,自然该和亲人团聚,有人照顾他,她更放心不是?
深深努力劝说自己,认同奎尔所有安排,至于心酸,她无力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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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瑞奇和儿子面对面坐,深深拿着两杯饮料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他们谈得不好吗?为什么气氛诡谲?父子相见应该是快乐场面啊!
「深深,妳进来。」瑞奇唤她。
她乖乖进屋,把饮料分置两人面前。
「叔叔,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办出院。」深深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奎尔。
「我不出院。」他和儿子赌气。
「为什么?你不是最讨厌住院?我可没有帮你准备衣物。」深深笑着安抚叔叔脾气。
「我不回法国,我的身体不好,医生交代要住院观察。」这句话分明是对奎尔说的,但他眼睛只看深深。
「叔叔,去法国很棒呀!换个环境、换个心情,说不定身体很快就会痊愈。」深深劝说。
两个小时前的沟通,奎尔清楚向她表达来意,她无权留下叔叔,无权用自己的孤苦,求奎尔放弃父亲。
「妳知道,我绝不离开妳母亲。」
父亲对那个女人的固执坚持,让奎尔对深深更增几分厌恶。
「妈妈去世了。」
「她埋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归处。」他任性。
「妈妈的身体在这里,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她会跟你回法国,陪着你,见你身体一天天痊愈。」
「我不是小孩子,妳不用哄我。」别过头,他又赌气。
还说不是小孩子,明明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生病后,叔叔变得反复无常,时而和蔼亲切,时而固执不通情理,时而暴躁易怒,他的反复情绪让深深困扰,然再困扰,他都是她的唯一亲人。
「叔叔,知不知道,我照顾你,照顾得好辛苦!你的病不快点好起来,连我都要跟着犯病了。」深深握住他的手,软声说。
「妳可以不照顾我,要是不抢救,早在我第一次吞药的时候,妳就解脱了。」他连深深也气上,谁要她鸡婆劝说。
「这是什么讲法!?你答应妈妈照顾我,你不健康起来,怎能做到对妈妈的承诺?」笑着抱住叔叔,忽略他的怒气,深深很有经验。
「对,我答应过妳妈照顾妳,所以,我不能离开台湾。」绕啊绕,他绕的全是自己固执的心意。
「你很不听话,都生病了,哪有能力照顾我?你在我身边,带给我的不是帮助,而是辛苦!你应该回法国,那里有你的亲戚家人、有最好的医生,等你痊愈,再回来看我,岂不更好?」她捺着性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