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被扯远了,小傻只好低头继续喝她的菊花茶。慢慢吹著淡黄色茶水上不断飘升的白气,小傻闭起眼,脑海里飘出了一些模糊的记亿。
姓卫呢……只上了两年学堂,她会写的字并不多,“卫”这个字却是她第一个会写的字。那时候只觉得他的名字笔划真多,难写又难记。自己的名字就好写多了,任流光,每个字都不超过九划。
她忘记了,他曾经跟她说过他们家里是开茶馆的吗?他老爱吹捧自己家里多有钱,她却怀疑,既然这么有钱,干嘛每个月都跑来她们摊子上吃这十文钱一碗的竹笋粥,和那免钱供应的现煮菊花茶?
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她忙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众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才又放心地嘘口气。伸手摸摸怀中包袱,刚刚换下来的红绸软衫整齐收在里面,正好覆盖住了蝴蝶扣。
回来苏州,才没多久啊,但这城里的一景一物、周遭人们的一言一语,竟不断触碰到她封锁已久的内心深处。记忆如流水,被一点一点释放出来,教她怀念,又惶恐。想起了跟著娘与姊姊卖粥的日子,想起了那个送她蝴蝶扣的臭脸小爷,想起了第一天上学堂学拿笔;就是想不起……
“姑娘,你要结帐了吗?”
店家老板的笑脸忽然近在眼前,她吓了一大跳!猛地起身躲避,倒退三尺远。
发觉自己动作未免太夸张,不只店家老板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连方才那美人小姐与余公子等人都回头看她。她脸一红,咳了声:“嗯!结帐,多少?”
觉得自己遭人嫌弃的店家老板摸摸脸,尴尬地笑:“一共是一百钱。”
“啊--”糟糕,刚刚逃出来时太慌张,匆匆忙忙躲进这家小馆子,忘记自己身无分文。她脸更红了,只好压低了声音:“老板,请问这附近有当铺吗?”
“当铺?有!隔壁那条街拐左弯第二条巷子进去就是间当铺,姑娘,你要典当啊?”店家老板看著一身粗衣又浑身狼狈的她,心中已经猜到十之八九。“姑娘,我瞧你也不像是来吃霸王餐的,你是被偷了?还是被抢了?”
“不不不,我只是,忘了带银子。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这件衣裳跟首饰,拿去典当?”她将刚才换下来的行头一股脑儿都塞进老板手里。
“这么多?当起来可能有好几百两耶。”老板翻看著那堆东西,口里啧声道。“咦?这不是蜜玉园的姑娘才有的玉坠子吗?”老板手里拿出了那个上面刻著「蜜”字的玉坠,疑惑地问。
“啊?蜜玉园?”美人小姐一听,立刻尖了嗓子。“原来你是妓女啊?”
“不、我不是!”不好,店里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看到有几个男人轻浮地打量她,嘴脸逸出淫笑,她脸色大变,立刻抓起包袱往外逃。
“大哥,你别烦心,那老鸨不是说不管死活都要把那个叫小傻的厨娘给抓回蜜玉园吗?她一个姑娘家能跑到哪里去,到时候你就--哎呀!小心!”
卫寻英原本正低头慢行,心中兀自沉思,忽然听得韩雍惊呼一声,他抬头,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两个人就双双被猛烈冲击的力道给撞倒在路边!韩雍更是一头栽进了路边高高堆起的破篓子里!
“对、对不起!”她慌慌张张的,知道自己刚才撞到了两个人,而且是男人--那抹气味!她头也不敢抬一下,立刻起身准备仓皇逃去。
“姑娘!我还没找你钱呢!还有--你东西掉了!”店家老板手上拿著个璀璨璎珞挥舞著,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之下更显得金光四射。
卫寻英抬手遮住日光,眯眼看向他手里那块璎珞--
赤金镶玉,光彩灿灿,五色彩蝶相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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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等你们回来!一定要回来喔!那……我给你一个--’
“你……你干嘛?娘说无功不受--”
“我不是要送你!这是个信物!用来确保你们会回来的信物。你收起来,才不会忘记答应过我的事情!听到没有?这叫做蝴蝶扣,是我娘留下来的东西,我很宝贝它,你一定要赶快带著它回来还给我!听到没有?”
“蝴蝶扣?”卫寻英心里猛然一跳,见到那个瘦小身影狼狈地跑上前去一把夺走了他的蝴蝶扣,转身就跑。“慢著!流--任流光?”
小傻闻声,迟疑了几秒,站住身,缓缓回头看向唤住她的男子。
果、果然是她吗?十年了,他几乎要忘记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那终日苍白无血色的肌肤,勉强能说是她唯一的特征。“你--你叫做任流光,没错吧?”
小傻望著眼前这努力维持脸上表情平稳,但激动眼神却背叛他的陌生男子,算了算两人之间的距离……七步、八步、十步远,好,可以了。“嗯。”
卫寻英强压心中激动,努力告诉自己:验明正身、验明正身,他一定要确定她就是那个任流光!“那你;-你会背那首诗吗?你以前老爱背给我听的--”
诗?
心底有个封印又被解开了,某一部份记忆悄悄溜了出来。她早就忘记自己会背诗,而且是爹教她的诗啊……流光闭上眼,熟悉的诗句一串风似的滑进了脑海,她不自觉地慢慢开口:“车遥遥,马幢幢,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
“任流光!”卫寻英不等她背完,忽然往前大跨两步,顿时让两人间十步远的距离缩小到一根手指长的缝隙。他再也装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不管这大街上有多少人正在看,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脸贴近了她:“你--终于回来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谁?”在路人的好心帮助下,韩雍好不容易才从破篓子堆里爬起来,没瞧见那已被流光塞回袖子里的蝴蝶扣。他看看一脸激动的卫寻英,再看看脸色苍白到像是失血过度的陌生女子。“怎么啦?大、大哥?你又在咬牙切齿了喔……”
流光望著抓住了她的一双铁臂,阵阵残缺而混乱的画面袭上脑海,她满面惊骇:“放、放开我!”
卫寻英一愣:“你不记得我了?”
“放、手!”惊骇的表情转为忿怒,小手握起了两个拳头。苍白脸蛋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卫寻英还来不及温习回忆,脸上立刻吃了一记拳!
“啊!你这丫头竟敢打人!”而且还打在卫寻英那张玉容颜上!韩雍惊叫著,立刻躲到老板身后:“老兄,我不懂武,你快、快去阻止那疯丫头,她打的可是宛在轩的卫当家啊!”
卫寻英左边的脸颊火辣辣地在发痛,他顾不得疼,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再度挥过来的拳头,莫名其妙地瞪著她。“你干什么?”
“大哥!快将这疯丫头制伏,抓她去见官!”
“咦,不用见官,我想她是从蜜玉园偷跑出来的姑娘--啊,说人人到,那边来的不是蜜玉园的老鸨吗?”店家老板指向不远处正走来的花二娘一行人。
“蜜玉园偷跑出来的姑娘?”她--沦为青楼妓?卫寻英瞪著眼前这张又害怕又忿怒的苍白脸蛋,忽然觉得胸口一紧。怎么会呢……
“老娘一定要把那死丫头给我揪回来,我在她身上挂了多少值钱首饰啊!竟然说跑就跑,搞得我人财两失!死丫头,等我抓到她看我怎么--哎呀,这么巧,这不是韩爷吗?你躲在这儿干什么?”花二娘眼角瞄到了正躲在老板身后的韩雍,连忙上前打招呼。她转个身,又看见了卫寻英跟……“卫当家也在?啊啊啊--小傻!你竟然在这儿!来人啊!快把她给我捆回去!”
“小傻?在哪?”卫寻英回头张望,却没看到别的女子。他瞪向流光,又瞪向花二娘。“难道--你就是小傻?”
“是啊!她就是那个苍白瘦弱又跛脚的傻子……咦?”花二娘忽然盯住任流光的脚,错愕道:“你、你怎么不跛啦?”
“你是蜜玉园的厨娘?”卫寻英抓住任流光的手掌握得更紧了。
任流光吃痛,却没叫出声,只是瞪著他,浑身发抖得厉害。
“难道你这死丫头骗我?好啊,一下子变得又不傻又不跛了,还把小李爷打成那个样子,现在小李爷气得要拆了蜜玉园,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花二娘气忿地要抓任流光,却被卫寻英一手挡开。
“不许碰她。”一下子找到了任流光,同时找到了他寻遍万里的厨娘,卫寻英此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狂喜!“嬷嬷,我要带她走,替她赎身要多少银两,我付!从此后我买下她的卖身契,与你蜜玉园再无关联!”
卖身契?哪来的卖身契?她只是被捡到的孤儿,被她逼良为娼罢了。花二娘心中算计,就算没有卖身契,也不能白白将小傻送人。“卫当家,您要带她走也行,只是小傻是咱们蜜玉园的红牌,赎银要两千两,给了钱,咱们就从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