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首当其冲的就是莫言本人,毕竟,对为奴之人而言,从倍受主子赏识的光环间摔落,等于从光明直坠黯淡,是多么凌迟人心的残酷事儿!
但比莫言这项消息还晴天霹雳的,竟是“她们”──
“呜……”
正在擦拭随身墨剑的莫言,听见身后不远处又传来啜泣声,无奈吐出今早以来的第十二声叹息。她置若未闻,将隐泛黝光的锋利长剑收回剑鞘,打算起身至别处图个“清静”。
“莫大哥……”
莫言才转身,凄楚的啜泣声已经飘到她面前,一张哭得梨花带泪的清秀小脸硬是塞进莫言眼帘,来人是个身穿水蓝衣裙的丫鬟。
“莫大哥,你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同天蓝说,让天蓝陪你一起难过……”
“没有。”莫言丢下两个字后,便迈开步伐。
好意遭拒,蓝丫鬟小嘴受挫一瘪。
呜呜……莫大哥好冷漠,可是好有男子气概呀!
留在原地的蓝丫鬟,一点也不介意莫言的清冷,泪眸反而泛出倾慕的光芒,目光追随著莫言,直到莫言清瘦冷然的背影消失,心思犹仍沉溺在莫言的酷劲中。
莫言弯过回廊,一个身著靛青衣裙的丫鬟迎面而来,靛丫鬟一见莫言,像是早就蓄好的眼泪啪啦啪啦直掉,有几颗泪珠直接滴落在她手捧的碗盅里。
“莫大哥,小靛替你熬了碗八宝粥,给你袪袪霉气。”
“我不饿。”莫言没有停下步伐,心中响起第十三声叹息。
“莫大哥……”好帅呀!可是他的命运怎会这么悲惨呢?呜呜……
靛丫鬟怔怔地停留在原处,迷蒙视线也久久不离没入转角的寡言男子。
莫言跨出护院拱门,一身淡紫衣裙的小丫鬟就从后头追来,小跑步跟在跨大步行走的莫言身后。在秦府一群丫鬟中,她年纪最小、只有十岁,也是泪眼汪汪仰颈而望。
“莫大哥,你想不想去逛市集,紫儿陪你去散散心?”
“不想。”第十四声叹息。
莫言自从昨日被撤职,今日就不停有人前来“慰问”,慰问次数最为频繁的,就属秦府内的“七仙女”。
这七名各自喜爱红橙黄绿蓝靛紫色衣衫的豆蔻丫鬟,一早从她跨出房门就轮番出现在她面前,不是说话安慰她、就是煮食泡茶要塞给她,算算都已经轮完第二轮了,每个都哭得比她这个当事者还惨烈。
“莫大哥,紫儿知道你一定很沮丧,不如咱们骑马出城,到城郊大吼一番,你心里会舒坦些的。”紫丫鬟抽抽噎噎建议,边以手绢拭泪、擤鼻涕。
头好痛。莫言重重叹出一口长气,总算顿步回头──
“我没事。”再被这几个“仙女”哭下去,她没事都要变有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少主把你撤换掉了呀!担任少主的贴身护卫是多么风光的差事,如今物换星移、人事已非,莫大哥怎么可能不难过,紫儿和其他姊姊们都好替你难过啊,呜哇──”果然还是小女孩的哭功,堪称一绝。
莫言眉骨微微抽搐。
她自己哭,不觉得有什么,但别的女人在她面前哭,她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尤其是这几个“倾心于她”的丫鬟。
她眼不盲,当然看得出她们每每经过她身边,羞答答红著脸低下头代表何意;她脑袋不笨,当然也晓得收到她们特地为她缝制的衣鞋或剑衣,意味何意。
去年七夕,甚至有两三个丫鬟,包括这个小紫儿,她们当著少主的面,害羞地把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线送给她。她当场被少主笑著调侃,揶揄她在秦府里的女人缘远远赢过他,真是大小通吃。
虽然这些丫头并不知悉她女扮男装的事实,但她既没有少主的尔雅不凡,也没有元宝宗师弟的开朗阳刚,总是以淡漠寡言的面貌与人保持距离的她,竟也能受到姑娘家的青睐,她只觉得哭笑不得!
“有过受罚,理所当然,你们毋须为我难过。”
“莫大哥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少主罚得这么重?”
“过去事就不提了。”莫言举步欲离。
“是不是二少爷成亲前两天,莫大哥在凉亭内惹少主生气,所以少主才咬你嘴巴、还把你撤换掉?”
紫丫鬟一问完,莫言淡漠的神情顿骤然一僵。
“你……看到了?!”她迅速看了看四下有没有人经过。
“嗯。莫大哥,少主为什么咬你?真的是你惹少主生气了吗?”紫丫鬟一脸天真问。当时她远远撞见这幕,少主还对莫大哥吼了些她听不清楚、也听不懂的话。
“呃……少主为了制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的误会,所以……”
忆起那天秦啸日吻她的情景,莫言脸颊隐隐泛红,心也跳漏了一拍。
那是少主头一次深吻她,虽然“别有用心”,却吻得很激切、很孟浪、很没有保留,她当时根本吓傻了,什么话都挤不出来,也什么都没问出口。
“啊?”紫丫鬟又听不懂了。
大人的世界,小孩果然很难理解。
“总之……是我冒犯少主。”有理说不清,她干脆如此解释。“事实”上不也如此?
“原来真的是莫大哥惹少主生气,少主才会罢莫大哥的职。”紫丫鬟总算似懂非懂。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莫言紧张问。
“莫大哥你放心,只有紫儿看到,紫儿不会告诉别人你被少主又吼又咬。”莫大哥是她心仪的大哥哥欸,她才不会到处去说他的糗事咧!
“谢谢你,紫儿。”莫言扯出无奈一笑。
“不客气……”心仪对象难得对她笑,紫丫鬟兴奋得在原地傻笑,连莫言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第七章
数日已过,莫言贴身护卫之职被撤换的事,亦渐平息。
护院的练武场上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练剑,俐落剑影起落飞舞,持剑之人看似心无挂碍,内心实则浑浑噩噩。
锵匡!
人心浑噩,人剑自然无法合一,剑终失手落地。
莫言看著摔落在地面上的墨剑,说不出心口的惶然从何而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拧著她的心,连最能使自己平心静气的剑法,都遏止不了这种感觉。
她蹙眉,一手抚上左胸口,无法解释当下的感受。
“怎么回事……”心好乱,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弯身拾起墨剑,莫言毅然决定,直奔主院──
在前往主院的路上,她遇上了平顺总管的女儿平安。
“平安,你知不知道少主人在哪?”
平安虽职为秦府的见习总管,但实际上秦府的大小事都由她管辖,问她,也最能得知秦啸日行踪。
“少主出府了,说是要去老爷夫人坟前上香祭拜。”平安回答。
那不就是城外东郊?
“去多久了?”
平安偏头想了想。“约莫两刻吧。”但见莫言脸色有异,她便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莫言随口答道。
看著莫言转身跑开的急切背影,平安皱起眉头,喃喃低忖:“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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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山寒水落,千林瘦。
秦啸日一身清白衣袍伫立在山林之间,一袖曲在身前,一袖弯在腰后,衣袂长发随风飘荡,时疾时徐,时卷时翻。
风,因此被看得见,寻得著。
三道细白如丝的轻烟,在墓碑前袅袅而上,化入风中悠悠消尽。
“啊──救命啊──”
山林间,一阵冽风卷来一道女人的惊恐尖叫,同时送入秦啸日与身后护卫元宝宗的耳中,元宝宗警觉地转头,凛眸朝尖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少主,要不要属下前去察看发生何事?”
“元护卫,若我要你做有违良心之事,你肯做吗?”
秦啸日淡定如常,语气轻缓无异,连头也没回,方才那道足以挑起人心底层的恐慌的尖叫声,宛如不曾在他心中驻留过。
主子这一问,元宝宗登时一楞,浓黑的粗眉深深攒起。
莫师父教他的是忠勇之道,真正的忠与勇,是建立在无违良心之上,对万物无违良心,对主子无违良心,对自身无违良心。
少主所问,这……该如何回答?
秦啸日并没有深究下去,仅是微微撇头对身后的护卫道:“你去看看吧,凡事小心。”
“是!属下速去速回。”元宝宗颔首,火速赶往事发之地。
当他循声辨位来到不远处的密林,果然看见六个看似劫匪的蒙面黑衣人手持大刀,正团团逼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当下便断定那道求救声源自于她。
“住手!”
他现身大声一喝,那帮黑衣人立刻发现事迹败露,纷纷挥刀向他砍去,他抽剑应敌,刀光剑影、兵器相接之声霎时在树林间纷转交错。
元宝宗虽然只是名大户人家的护师,但毕竟受过莫昆严格的训练,以一对六尚绰绰有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帮蒙面人逐渐显出弱势,彼此眼神在空中一个交会,便点头收兵撤退,身影消失在树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