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平时先去洒水、扫地,再进厨房,很正常、很规律。雷皓只着长裤站在窗边往下看,她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他眼底,阳光、汗水交织成一张单纯天真的面孔。
她依然和园丁、司机、女佣,甚至守卫们一一寒暄问早,完全没有女主人的架子。
雷皓七点半才下楼,而她已忙完了例行工作,一身纯白的运动衫上有泥土、有汗水。他没有去问候她,因为他们之间只是稍稍进了一步——上床。
用完餐后他匆匆上班去,而雅兰也没有因他们之间有了另一层关系而有所改变,依旧帮忙收拾碗筷,结束了晨间工作。
下午又下了场滂沱大雨。雅兰发现,台北下雨的机率实在大,屋外老是湿答答的,不过暑气倒是尽消。
她在房内收拾,并打算找个机会卖掉这些很少布料的外出服;她决定将得款全数送给渔民基金会。
⊙ ⊙ ⊙
雅兰一向鲜少出门,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过。
但今天一早,她却对司机要求:“汤伯伯,我可不可以拜托你载我到高雄一趟?”
老汤先是露出讶异的目光,不过立即回答:“没问题,现在吗?”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后道:“等等,我先准备一下东西。”
“好。”
在老汤的应诺下,她才敢去拿东西。在雷家什么水果统统有,她对吴嫂说:“吴嫂,这苹果可以拿吗?”
吴嫂看了她一眼。“太太,这些全是要给你吃的,你当然可以拿。”
雅兰一听可以,便找塑胶袋将八颗如小球大的苹果全打包带走,令吴嫂深感不解。
老汤趁太太进屋,立即打电话给先生。
“先生,太太叫我送她去高雄。”
“她叫你载她去?”
这太奇怪了,她一向独来独往、不用司机的,怎么可能会叫老汤开车?不过也好,有老汤去,他至少可以掌握她的行踪。
他吩咐老汤:“你载她下去,去了哪记得随时打电话向我报告。”
“是,先生。”老汤才挂了电话。
雅兰手中提了一袋水果出来。“汤伯伯,我们可以走了。”
雅兰终于在与外界睽别近五个月后头一回独自与司机出了雷宅。
老汤的心脏无力负荷开快车,自然也认为无法满足——向喜开快车的女主人;而雅兰则是头一回坐长途车,且又是一趟回家的路程,心情因此格外的紧张,也分外的期盼。
他们在历经五个小时的车程才进入西滨滨海公路。
雅兰知道,她的家到了,那分熟悉感是难以形容的。
浪花依然滚滚来回于沙滩间,艳阳、蓝天、碧海,以及熟悉的渔腥味,令雅兰心情为之一震,与思乡、思母的心情划上了等号。
炙阳晒烫了柏油堤岸边一篓一篓的鱼干及一架一架的鱿鱼片,雅兰的心在看到这片情景时整颗心也活了起来。
在她的指示下,老汤停在一家杂货店门口。
她对老汤说:“汤伯伯,你要下来还是要在这等我?”
老汤心忖:车上有电话,有事要通知先生也快些。
故他说:“我在这等你好了。”
雅兰提着水果走在杂货店旁的石头路;才走没几步,义顺出来了。
“小姐——”他一看清是杜香蝶,便扬声斥喝:“你来做什么!你拿什么来!”那口气与态度有够恶劣的。
雅兰轻轻唤他一句:“义顺仔达。”他们海口人习惯在句尾加一特殊语音,如“达”字。
义顺很讶异,她怎会知晓他的名,而且连他们的口音也学得有板有眼?不过他并没破这个意外冲昏头,他只知道她撞死了他的爱人,也撞碎了他的梦。
“不用达不达,你撞死阿兰,害阿银嫂孤苦一个人。你当初为什么不死了算,该死的人是你,不是我们阿兰。杀人凶手,你还来做什么?”
他大呼小叫的,引来丽花探问。
“哥,你在起乩是不是?这么大声——”
义顺一见妹妹出来,更有控诉她罪行的好兴致。
“丽花,你出来得正好。她啦,她就是撞死我们阿兰的那个坏女人,她以为她有钱,撞死人赔钱就行了,没天理才会让这种女人活下来。”
丽花在大哥的控诉下望向雅兰,立即加入唾弃的行列。
“对呀,你来做什么?我们阿银嫂被你害得没女儿了,你还来——”
雅兰实在有口难言,只能任由他们兄妹俩唾骂不休。待雅兰认为他们该是骂够的时候,她突然插口——
“丽花,我是阿兰,我真的是阿兰。”
“你说什么?”
雅兰一字一句清楚说道:“我是阿兰,我是阿银嫂的女儿张雅兰。”
她的反驳令丽花顿时住了口。不过没一会,义顺便拉着她一头亮丽如黑绸的头发怒吼道:“死女人、坏女人,你被车子撞死好了!原来先前的电话就是你打的,什么地府的电话,你有病!你……”
一大堆的咒骂与拉扯,在老远就看见的老汤起初还当他们在聊什么,不过现在一看他们动手打太太,即刻冲上去拉开那男人。
“你做什么?你打我家太太,我报警抓你。”
汤伯伯是出于护主心切,但义顺好歹是她的好友,故她对老汤说:“汤伯伯,我和他们兄妹是多年好友,全是误会,你可别真报警。”
她的乞求并未令义顺心领,他还挑衅地说:“去报警呀,谁怕谁?”
他的顽灵令老汤更生气了。他家太太这么好心肠地替他求情,他不知感恩就算了,说话还这么冲。
老汤拿起大哥大作势要打电话,雅兰却阻止道:“你若叫警察来,我会生气的。”
老汤见太太不追究,也没辙了,只能叹口气又走回去。
见他一离开,雅兰对义顺说:“义顺,我真的是阿兰。你若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考她?他觉得这倒也是个好主意,遂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叫义顺,她叫丽花?”
丽花一掌拍向他的头。“我叫丽花是你告诉她的,这是什么烂问题,换我来问好了。我问你,你说你是阿兰,那今年阿兰的生日我送她什么?”
雅兰想也没想便回答:“一对相思豆耳环,还是用夹的那一种。你是去台南美华泰买回来的,我将它们放在我爸的牌位下,因为我怕我阿母骂我爱慕虚荣。”她不光答得出来,连放置的地方也说得清清楚楚,还有解释理由。
丽花一张嘴张得比一粒橘子还要大,连双目也瞪得像铜铃。
义顺从不知丽花送过阿兰耳环,不过他看丽花的表情也知道她说对了。
丽花回过神后又说:“这个待会再求证,我再问你,小时候我都叫你什么?”
“圆仔花。”
这个小名义顺也知道,丽花喊她圆仔花,是因为反讽她为人端庄,不像丽花身为女孩却没个女孩样。人称圆仔花乃指“三八”之意,故丽花希望她别那么正经,才会起圆仔花的绰号来称呼她。
不过这小名只有他们三个人才知道,及长,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若非当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这么流利地一下子说出,着实令他们兄妹俩大吃一惊。
丽花颤抖地说:“你真的……是阿兰?你是死人或是……”
雅兰伸出双手。“你摸摸看,温的喔。”
义顺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人被撞得血肉模糊,而魂魄却跑到别人身上去,那不就是人家所说的借尸还魂吗?
义顺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满地。
虽然事实证明了她就是张雅兰,但是丽花心里还是毛毛的。
“阿兰,你回来是要找阿银嫂吗?”
“嗯。其实我很早就想回来了,只是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外表是杜小姐,只有内在才是阿兰,要来也不是一件易事。杜小姐是人家的太太,行动上自然也比较不自由。”
一言及此,义顺立即插口:“你们有没有睡在一起?”
他问得这么露骨,阿兰羞红了脸。
丽花敲了他一记。“哥,你会长不大喔,连这种事也敢问。不过说真的,你和他——”
雅兰这人没什么心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她点点头浅笑回答:“有啦,三次。”
“三次?那他有没有对你胡来——”
“哥!”
他这么激动,好似他老婆被人上了似的。丽花看不惯他这种兴师问罪的方式,但是她也知道哥哥暗恋阿兰好几年了,阿兰死时他还哭得跟牛鸣一样。
他们三人往铁皮屋而去,雅兰问道:“雷先生没有赔钱给我妈吗?要不,我妈怎么还住在这?”
她以为他在她死后会妥善照顾她母亲的,没想到
“有啦,送来了两百万,但是阿银嫂不收。她说她不要钱,她只要你回来。”
丽花一进入张家铁皮屋内,先是合掌向张伯伯膜拜一番,也不顾阿银嫂投来的讶异眼神,便动起了她家的牌位。
阿银嫂马上开口问她:“丽花,你在做什么?”
丽花比了个“嘘”的手势,果然在一番摸索下找出了一对相思豆耳环。她没骗她,她真的是雅兰!